萝卜糖果

　　夏蝉吱吱，秋意泛泛。

　　在A城的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中，隐藏着几栋破旧的红砖小楼，这里的人群成分复杂，有卖饭的、拉货的、洗头的，吆喝声、电锯声、吵闹声混杂，这里是A城的“城中村”，许多外来务工的农村人都会选择在这租住，不仅房租便宜，而且位置优越，就是居住环境不敢恭维，可以说是脏污不堪。

　　看似杂乱无章的社群，在东北角的一隅小平房前却常年井然有序。只见门前有七八个人默声排队，时不时有人面带急色，伸长脖子向里面望。屋里头坐着个穿白大褂的老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老爷子快七十了，但看着也就不到六十，精神头十足，头发梳得很整齐，常年染黑的头发里夹着几根银丝，戴着一副圆眼镜。老爷子面前坐着一位身穿桃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大妈，估计是长期在在餐馆干活的缘故，那连衣裙上已经油渍斑驳。

　　“江老师，您快给我瞧瞧吧！最近又睡不着了，白天还得在店里帮忙呢！”大妈一脸愁容地向老爷子倾诉。

　　老爷子没说话，把了把她的的脉，看了看舌头，随后让她躺下摸了摸肚子，扭头对身旁的女孩说：

　　“麦冬，你来开方子！”

　　麦冬刚在电脑上填完前一个病人的单子，正偷偷刷校园论坛刷得火热。冷不丁被师傅cue到，吓得一激灵，赶紧站起来，走到床边给大姐问诊。

　　“出汗多不多？喝水多吗？大便情况怎么样？...”

　　收集完信息后，麦冬回到桌前，思量了片刻，便提笔在处方笺上写下：

　　柴胡20g 桂枝15g 干姜10g 黄芩15g 牡蛎10g 天花粉10g 炙甘草10g

　　写罢递给老爷子，他看过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打趣道：“小麦啊，看病的时候得定下心，别被外头的事儿勾了魂。你跟我抄方也有几年了，学得不错，算半个大夫了。”

　　“师父，我错了。”麦冬有点不好意思地抠了抠手指头，赶紧把电脑上校园论坛的页面最小化，而屏幕右下角的消息窗口还在一个劲儿地蹦。

　　大妈接过方子，半信半疑地往药房走，嘴里小声嘀咕：“药倒是便宜......就这几样儿，真能管用？”

　　这场面在这小诊所里已经演了几十年了。江老是全国都叫得上号的名中医，十年前就已经功成名就，可他放弃了大医院坐堂的机会，就乐意扎根在小地方，给普通老百姓看病。诊疗费比医院便宜多了，效果却出奇的好。慢慢地，全国各地手头紧的老百姓都慕名而来，就为求江老一张方子。拿到方子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得感叹一句：“真便宜啊！”

　　麦冬是A城中医药大学的学生。虽然她的名字叫麦冬，但其实家里跟中医没有什么渊源。不过是她出生的那天刚好是那年的冬至。根据麦爸回忆，那天晚上老家下了一场几年不遇的大雪，他抱着刚出生的粉嘟嘟的小麦冬，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对麦妈说：“那就给孩子起名叫麦冬吧。”

　　麦冬一直不理解，老是问麦爸，下了一场大雪为什么不给她起名叫麦雪？麦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抓抓脑袋想了半天。

　　“对啊，当时为啥不叫你麦雪？”

　　麦冬倒并没有一直纠结这件事，毕竟名字嘛，就是一个代号而已，说不定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只是每年过生日时，她的面前不是一碗长寿面，而是一盘饺子罢了。

　　麦冬刚上大学时，有缘跟随江老师学习，这一学到现在就是五年，嘴里的称呼也从“江老师”变成了“师父”。今天恰好是麦冬研究生开学第一天，上午刚在医院开完岗前培训会，下午就溜到师父这里帮忙了。送走了第二个病人，乔琳的微信消息便弹出来：

　　“快看校园论坛，要炸锅了！”

　　麦冬点开乔琳发的链接，心想学校里那点破事不是谁劈腿了就是谁被绿了，瓜都吃腻了，可屏幕上跳出来的标题让她一愣：

　　“A城中医药大学牛人！中药灌活严重心衰患者！”

　　往下看，原来是有个本校的研究生，用大剂量、频服中药的方法救回了一个严重心衰的病人。帖子下，本校学生一片“卧槽牛逼”、“中医威武”，但也有一些人怀疑事件的真实性。两拨人便大吵起来，一边骂对方是“跪舔洋爹”，另一边便回敬“神棍神婆”。

　　作为中医的忠实拥护者，麦冬这暴脾气哪能忍？撸起袖子就加入了“战斗”，逮着一个ID叫“Carrot”的网友火力全开：

　　Carrot：怎么证明不是之前使用大剂量激素和利尿药起的作用？中药只是碰巧？

　　麦个隆冬强：能把人救活不就得了？大哥，大清早亡了！你们这些老学究是不是没饭吃了，只能蹲网上狗叫？

　　Carrot：没有循证医学证据就不能叫科学！你们就是在自欺欺人！这剂量再大点，可能就是毒药杀人！

　　麦个隆冬强：张口闭口循证医学，老祖宗几千年救了多少人你看不见？西医是爹？你那么爱舔，怎么不滚到国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懂不懂？病人现在活蹦乱跳就是最好的证据！

　　Carrot：活蹦乱跳？后续报道呢？长期副作用呢？个案能说明什么？你们中医就靠讲故事和偶然性活着？草根树皮能治病，还要现代医学干嘛？一群神棍！

　　麦个隆冬强：哟呵，急眼了？草根树皮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老祖宗的智慧轮得到你这种数典忘祖的香蕉人来质疑？我看你就是嫉妒中医救人效果好又便宜，你们挣不到钱了吧？一身恶臭的铜钱味，哕！

　　......

　　麦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怒气值随着敲键盘的声音持续上升，她噼里啪啦地又敲下一串回怼的话，正要按回车。

　　“麦冬，专心点！下一个病人等着呢！”江老沉稳的声音传来，暂时打破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麦冬一个激灵，赶紧应了一声“哎，好的师父！”手忙脚乱地关闭了论坛页面。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刚才的怒火，脸上挤出了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对着门口喊：“第三位，请进！”

　　······

　　终于送走最后一个患者，江老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明显还带有些烦躁的徒弟，慢悠悠地说：“小麦啊，心浮气躁，可是行医大忌。网上的事，听听就过了，别往心里去。”

　　麦冬的脸瞬间红了，原来刚才师父看到她和那个“网敌”之间的“激情对骂”了。

　　“知道啦师父。”麦冬蔫蔫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把电脑关机，“就是那人说话太难听了，好像我们中医是江湖骗子似的。”

　　江老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麦冬背起包走出诊所，拿出手机来批奏折，此时乔琳的微信轰炸果然还在继续：

　　乔琳：宝宝你战斗力爆表啊！把那个死萝卜怼得哑口无言！解气！

　　乔琳：不过那人也是个犟种，还在那儿掰扯循证医学呢！

　　乔琳：晚上出来嗨不？庆祝咱们研一开学第一天！顺便给你顺顺气！

　　看到乔琳的消息，麦冬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好像找到了出口，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回复：

　　麦冬：去！包去的！今晚正好我不用兼职，去Herbal Bar小酌一杯！

　　发完消息，麦冬深吸了一口城中村里油烟夹杂尘土气息的空气，在路边伸手招呼：

　　“出租车！”

　　——Herbal Bar 里灯光迷离，台上的歌手弹着吉他正唱着舒缓的民谣。麦冬找到卡座里的乔琳，一屁股坐下，还没等酒上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倒苦水。

　　“你是没看见！那个叫‘Carrot’的，简直了！”麦冬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气泡刺得喉咙一激灵，“一口一个‘神棍’，一口一个‘毒药’，好像我们开中药方子跟投毒似的！还什么‘草根树皮能治病，还要现代医学干嘛’？气死我了！”

　　乔琳也义愤填膺：“就是！这种人就是欠怼！嘴这么臭，现实里估计长得跟嘴一样臭！别理他！”

　　“噗嗤！”旁边传来一声轻笑。麦冬和乔琳回头一看，是酒吧老板秦艽，他穿着件骚包的大花衬衫，搭配一件松松垮垮的嘻哈风牛仔裤，顶着抹得油亮的微分碎盖，端着两杯调好的鸡尾酒，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走来。

　　“哟，我们未来的‘老板娘’这是跟谁置气呢？告诉我，我帮你弄他！”秦艽嬉皮笑脸地调侃。他总是爱这么叫麦冬，不对，应该说他总是爱这么叫他身边的一切雌性。

　　“啧啧啧，您那未来的老板娘队伍，怕是从酒吧门口都排到法国了吧？也不知道我现在排进咱国家海关没？”麦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秦艽和麦冬她们年龄相仿，所以几个年轻人经常能玩到一块去，而用魔法打败魔法一直是秦艽和麦冬之间的相处方式。

　　“你俩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掐啊！”乔琳撇了撇嘴，“冬冬今天和一个中医黑在网上干仗来着，差点没气死！”

　　“网上这种人多了去了，” 秦艽拖了把椅子坐下，挑挑眉，“你越搭理他，他越来劲。喝点甜的，消消火。”他把那两杯粉红色的鸡尾酒往她们跟前推了推，“请你们的，本月特调，‘半夏冬已暖’，你俩头一份儿尝鲜。”

　　　麦冬狐疑地抿了一口，酸甜清爽带着点丝丝暖意，确实特别。但是这秦艽平日里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今天居然主动请客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秦老板，说吧有什么事？”麦冬双手抱胸，一脸看穿的表情。

　　“嘿嘿，冬冬果真是Herbal Bar第一冰雪聪明的驻唱歌手，这不今天店庆嘛，我寻思着十二点后搞个酒水五折，拉拉人气。可是吧，今天的驻唱小哥家里临时有事，十一点半就得走……所以十二点后……”他眼巴巴地看着麦冬，把那杯鸡尾酒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喂！秦扒皮！我今天可是休息日，明天还要去医院上班呢！你让我唱通宵啊！！！”本来今天就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要临时加班的麦冬差点要掀桌子了。

　　“知道知道！就一个小时！顶多一小时！” 秦艽赶紧赔笑，“这样，你俩今晚十二点后的消费，我免单！怎么样？江湖救急！”

　　“那个，我看行。”一旁看戏的乔琳在角落里，默默地举起了手，小声附和。

　　这时，台上的民谣恰好唱到了尾声。麦冬看着秦艽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再看看乔琳，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接过秦艽手里那杯“半夏冬已暖”，仰头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秦艽，这次算你欠我的哈！” 说罢，她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舞台，从一脸歉意的驻唱小哥手里接过了吉他。

　　　麦冬虽然长相平平，但嗓子是真不错，毕竟是当年十佳歌手的亚军。

　　“我有我的路，有我的梦，梦中的那个世界，甘讲伊是一场空~”

　　“我走过的路，只有希望，希望你我讲过的话，放在心肝内，总有一天~”

　　青涩又带着点韧劲的嗓音在酒吧里响起，只要轮到麦冬驻唱，十有八九是五月天的专场。

　　“不愧是我家‘老板娘’！”秦艽倚在吧台旁，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看着台上唱歌的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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