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花引

作者:本野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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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相逢


      春风拂过汀河,掠起细碎涟漪,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岸边青草,漾开一片湿润的绿意。
      垂柳枝条轻软,若有似无地扫过扶御的脸颊,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与草木清气。
      她立在水畔,身形挺拔如新抽的修竹,目光却凝在遥远水天相接处,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烟霭,直抵南兹——那个带走她幼弟阿北的未知之地。
      此刻心头压着沉甸甸的石头,忧虑与焦灼交织缠绕,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凝重的寂静里,一缕笛音,纤细却清晰,悠悠然钻入耳中。那声音清越宛转,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玉石相击的脆响,在温煦的春风里时远时近地流淌。
      扶御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佩剑冰凉的剑柄。
      戛磐耳笛!
      贡城独有的乐器!
      这远离故土千里之外的汀河之畔,怎会响起如此熟悉的乡音?那清越的音色如同无形的钩索,瞬间拽起深埋心底的某个角落。
      她几乎是无声地翕动嘴唇,一声轻叹逸散在风里:
      “要是阿北能听到该多好……”
      弟弟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好奇与崇拜望着她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这念头像一簇骤然腾起的火焰,瞬间烧尽了心头的迟疑与阴霾。
      她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孤勇决绝之气自胸臆间沛然升起。
      “阿北!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誓言铮铮,掷地有声。
      湖畔丰茂的猫草丛深处,一阵几不可察的窸窣微响。
      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立起,淡墨色的衣衫几乎与周遭摇曳的深绿浅碧融为一体
      宛如一幅精心晕染的水墨画卷中自然生长出的一抹灵秀,静谧得令人心折。
      “阿姐,”
      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自身后传来
      “家母望归,可愿随家弟而归?”
      少年临安的身影拨开柳枝,走到她身旁。
      扶御闻声,眼底的凛冽锋芒瞬间消融,化作一池春水。
      她转过身,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手指自然地拂过少年额前被风吹乱的柔软发丝:
      “当然了,临安,阿姐怎么会不愿呢?”
      指尖传来的温度,是此刻唯一能稍稍熨帖她焦灼内心的慰藉。
      少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解释道:
      “方才寻阿姐,路上听得戛磐耳笛的声响。阿姐一向最爱这笛声,便循着声音找来了。”
      扶御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那笛声,原来也指引了临安找到她。
      一丝暖意悄然漫过心田。
      姐弟二人不再多言,转身并肩,沿着蜿蜒的汀河畔徐行。
      此刻,
      春风拂动柳枝,绿绦如幕,轻柔地掠过他们的肩头、衣袖,仿佛依依不舍的挽留。
      他们的身影穿过这片漫漫的绿柳林,沿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渐渐融向山影朦胧的远方,归家的路,在此刻也成了奔赴未知征程前短暂的温柔驿站。
      天末年间的二月,
      春寒料峭尚未褪尽。
      扶御抵达湖州镇时,天色已近昏暝。
      这座倚着贡城最大湖泊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离乱之地的萧索气息。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她便登上一叶扁舟。
      湖水浩渺,舟行其上,唯有摇橹声吱呀作响,划破沉寂。
      同船只有一位年轻公子,自称赧济行,布衣简装,气质却温润沉静,谈吐间对扶御沿途扶危济困之举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
      舟行半日,抵达对岸小码头,短暂作别,扶御牵过自己那匹鬃毛顺滑的马,利落地翻身而上,缰绳一抖,马蹄踏起几点湿润的春泥,头也不回地朝着南兹的方向疾驰而去。
      官道在初春的原野上延伸,两旁是刚刚翻耕过的田地,裸露着深褐色的泥土,散发着湿润而微腥的气息。
      偶有农人佝偻着身躯在远处劳作,身影渺小得如同天地间无足轻重的墨点。
      马蹄声单调而急促,敲打着扶御紧绷的心弦。
      离家已远,南兹依旧遥不可及,阿北的面容在焦虑的想象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只能不断催马,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缩短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径岔口,一阵压抑的呜咽和粗暴的斥骂声顺着风断断续续传来。
      扶御勒马凝神,循声望去,只见路边荒草丛生的洼地里,几个粗野汉子正围着一个被推倒在地的女子拉扯。
      那女子衣衫虽看得出原本的精致料子,此刻却已沾满泥污,被撕扯得凌乱不堪,一张清秀的脸庞上满是泪痕与惊惶。
      “住手!”
      清叱声如裂帛,扶御一夹马腹,青骢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冲下土坡。
      她甚至未及完全勒停,人已借势从马背腾跃而下,足尖在泥地一点,身形如鹞子般切入那几个恶徒之间。
      手腕一翻,剑未出鞘,包裹着鲨鱼皮的坚硬剑鞘已带着凌厉风声,精准迅猛地砸向一个正欲去抓女子头发的大汉手肘。
      “哎哟!”
      那大汉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整条胳膊顿时软垂下来。
      “哪来的臭娘们!敢管大爷的闲事!”
      另一个脸上带疤的头目惊怒交加,拔出腰间的短匕便恶狠狠扑来。
      扶御眼神冰冷,不退反进。
      侧身避过直刺面门的匕首,左手闪电般叼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同时右腿屈膝,狠狠顶在其小腹之上。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那疤脸汉子闷哼一声,痛得蜷缩如虾米,匕首脱手飞出。
      “皮子硬!扯呼!”
      剩下两人见势不妙,哪里还敢纠缠,连滚爬爬地拖起地上呻吟的同伙,狼狈不堪地窜入更深密的荒草丛,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洼地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扶御这才收势站定,微微平复了一下气息,走向那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子。
      “姑娘,没事了。”
      她蹲下身,声音放得轻柔,伸手想扶。
      那女子惊魂未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清扶御的脸,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扶御伸来的手臂,指节用力得泛白。
      “多…多谢恩人!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泣音。
      扶御将她扶起,拍去她身上的泥土:“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为难于你?”
      女子抽噎着,断断续续道:
      “小女名唤傲梅,本是奇塘人士…家中遭了变故,这些拐子,趁乱将我掳走…说是要卖到贡城那些腌臜地方去换银子…
      幸得女侠相救,不然……”她说不下去,泪水又涌了出来,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奇塘?扶御心中一动。
      那是个以花木盆景闻名、颇为富庶的江南小城,离此已颇有一段距离。
      她看着傲梅单薄狼狈的样子,想到自己同样前路未卜的寻弟之路,心中泛起同病相怜的酸楚。
      她默默解下自己腰间原本就不甚丰盈的钱袋,掂了掂,将里面大半的碎银铜钱尽数倒出,只留下几枚铜子儿,不由分说塞进傲梅冰凉的手中。
      “拿着,”
      扶御的语气不容拒绝,
      “此地不宜久留。你往北走,去官道驿站,寻个可靠的车马行雇车回奇塘,或者投奔亲友。莫要再孤身一人。”
      傲梅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钱,又看看扶御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和那匹并非名驹的马,哪里还不明白这份馈赠的分量?
      她嘴唇翕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深深一福,泪珠大颗砸在地上:
      “扶女侠大恩,傲梅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会,结草衔环也定当报答!”
      她抬起泪眼,深深看了扶御一眼,仿佛要将恩人的模样刻进心里,这才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官道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几步,傲梅忽然又停下,转回头,朝着仍伫立在原地目送她的扶御用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扶女侠再见!小女改日必报生死之恩,女侠保重!”
      那挥动的手臂在空旷的荒野背景中,显得如此单薄又充满力量。
      扶御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
      直到那个淡青色、跌跌撞撞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微尘里,变成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完全不见,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心头那份因阿北而起的沉重,似乎被这萍水相逢的援手稍稍冲淡了一丝,却又添了几分对这世道艰难的喟叹。
      她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左手习惯性地按紧腰间的剑柄,目光如炬,重新投向南方。
      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沿着尘土飞扬的驿道疾驰而去。
      日头渐渐西斜,将连绵起伏的土丘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前方道路一侧,挑出一面褪色的酒旗,在晚风中懒洋洋地招展——“醉忘忧”三个大字已有些模糊。扶御勒马,口干舌燥,腹中也有些饥鸣。
      她略一思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拴在门外简陋的木桩上,抬步走进了这家名为“醉忘忧”的酒馆。
      馆内景象却与门外的冷清截然相反。
      人声鼎沸,热气蒸腾,几乎每张粗糙的木桌都挤满了客人。
      粗布短打的脚夫、风尘仆仆的行商、甚至还有几个佩着兵刃的江湖客,划拳行令声、高声谈笑声、碗碟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得令人头脑发胀。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水、汗味、廉价脂粉和炖煮食物的复杂气息。
      扶御微微蹙眉,寻了个靠近角落、相对人少些的空位坐下。她扬声唤道,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店小二,来壶酒,两碟小菜!”
      “好嘞!这位客官您稍坐片刻!”一个肩上搭着油腻汗巾、身形精瘦的小伙计高声应和着,像条滑溜的泥鳅般在拥挤的桌椅和人缝里快速穿行,转眼便钻进后厨吆喝去了。
      刚端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又被推开。一个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渐暗的天光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沉稳,落地无声,深黑色的长衫质地不俗,随着步伐衣摆轻拂,非但未显沉闷,反而更衬得身姿如松如岳。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喧嚣的堂内,似乎也对这爆满的景象有些意外,随即也扬声道:“小二,同样,两碟小菜,一壶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竟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扶御耳中。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恰好那人的目光也正游移过来。
      四目在空中短暂相接。
      扶御心头莫名一跳——那是一双灰棕色的眼眸,色泽并不常见,却深邃得如同沉淀了千年的古潭,没有丝毫轻浮或柔靡之气,反而蕴着一种内敛的、洞悉世事的沉静。
      他的视线在扶御脸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刻意停留,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探究的重量。
      小二端着扶御的酒菜正要从旁经过,被那黑衣公子抬手用剑鞘轻轻一拦。
      那剑鞘古朴,无甚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之气。
      “小二,”黑衣公子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今日客人怎会如此之多?莫非来了哪个达官贵人不成?”
      他目光再次扫过拥挤不堪的堂内,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小二被他剑鞘一拦,又被那双灰棕色眼睛定定一看,心头莫名一紧,连忙赔笑行礼,声音都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
      “客官您误会了,您怕是头一回来我们酒赐吧?今儿个是十六,可是咱们酒赐镇一年里顶顶要紧的吉日!家家户户都得糊上新酿的好酒,祭告天地,求的是来年风调雨顺,岁岁平安!您瞧这满堂的客,都是冲着这好彩头来的!您来得巧,正赶上这热闹,酒管够!您稍坐,小的这就给您取酒去!”
      说罢就想绕开剑鞘往后厨钻。
      那剑鞘却纹丝不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去路。
      “等等,”
      黑衣公子声音微沉,目光扫过水泄不通的座位,
      “这店,客人如此之多,我该在哪歇息?”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敷衍的压力。
      小二额角瞬间见了汗,腰弯得更低了,几乎带了点哭腔: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就是个跑堂打杂的,实在是……实在是没地儿了……”
      他眼珠子慌乱地四下乱转,猛地瞥见角落里的扶御,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抬手指向扶御,
      “这位女侠!客官您若不嫌弃,这位女侠也是独个儿,您看……可否与这位女侠共用一桌?挤挤,挤挤!”
      他语速飞快,满是恳求。
      黑衣公子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目光再次落回扶御身上。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些,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行。”他干脆利落地收回剑鞘,“拿酒来。今日吉日,能与这位女侠同桌,倒是缘分,正好喝上两杯,畅快畅快。”
      小二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好嘞好嘞”,一溜烟跑了。
      黑衣公子拿着剑,径直走到扶御桌前。
      他并未立刻落座,而是站定,双手微抬,对着扶御抱拳,行了一个简洁却标准的江湖礼,动作间带着一种利落的美感。“叨扰了。”声音不高,清晰地送入扶御耳中。
      扶御自他进门起,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此人气质独特,举止有度,绝非寻常路人。
      方才他拦住小二时流露的那一丝沉稳气势,更非庸手。
      此刻他行礼落座,扶御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继续用筷子夹起碟中一片腌渍得有些发黑的笋干,仿佛眼前这人还不如这片咸菜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继续循着自己固有的节奏,慢慢咀嚼着食物,姿态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这个人,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黑衣公子对扶御的冷淡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觉尴尬。
      他坦然坐下,将手中那柄同样朴拙的长剑轻轻倚放在桌角。
      酒菜很快被诚惶诚恐的小二端了上来。
      他提起粗陶酒壶,给自己面前缺了口的杯子斟满,清冽却略显辛辣的酒香弥散开来。
      他端起酒杯,并未立即饮下,灰棕色的眸子透过杯中微漾的液体,看向扶御,语气自然,如同闲谈:
      “小姐孤身一人,行囊带剑,眉宇间英气凛然,侠气染浔。观这方样子到向……”
      他微微侧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扶御放在手边、用青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
      “莫非要前往南兹?”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扶御佩剑旁,那个露出一角的青布包裹上。布料的轮廓,隐约勾勒出一支笛管的形状。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语气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熟稔与探询:
      “戛磐耳笛?这乡间乐器……莫非……小姐也是来自贡城吗?”
      扶御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细微的停顿,却清晰地落入了对面那双灰棕色的眼睛里。
      他放下酒杯,双手再次在桌面上拱起,姿态磊落:
      “在下郝济行,与小姐正是同乡。不如我看这样,我们一起前往南兹如何?既是同乡也好有些照顾!”
      他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坦诚的笑意,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前往贡城的路上,似乎曾与小姐同路。
      只是当时赶考的才子众多,车马喧嚣,小姐未曾留意到在下,也是寻常。”
      扶御终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针,锐利地刺向郝济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她并未回礼,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粗陶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与审视:
      “公子尊名已晓。”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磕碰,
      “只是,我与公子素未谋面,萍水相逢,仅因同出一乡,便要与我结伴同行……”
      她微微倾身向前,目光如电,直直锁定郝济行灰棕色的瞳孔,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公子就不怕……我杀了你?”
      这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掷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邻桌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似乎也感受到这股寒意,喧闹声都小了几分。
      郝济行脸上的笑意却并未褪去。
      他迎着扶御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眼底深处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欣赏的光。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容地提起酒壶,再次给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
      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端起酒杯,这次没有停顿,仰头饮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一线酒液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没入深黑色的衣襟。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比扶御那一声更沉、更稳的轻响。
      “怕?”
      他放下酒杯,灰棕色的眼眸直视着扶御,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坦荡得如同秋日晴空下的古井,
      “若说怕,此行千里,处处险恶,在下孤身一人,自然时时警惕。然则……”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过酒馆的喧嚣,直抵扶御耳中:
      “小姐或许不知,在下亦是此次前往南兹,却并非为求取功名的芸芸众生之一。”
      他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落在扶御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轻浮,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
      “路上见闻,小姐于寒门窘迫之中,仍不忘散尽薄财,施救难民,仁心善举,光耀世途。
      此等胸怀,济行行走四方,亦是罕见,心中唯有钦佩。”
      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即再次抬手,对着扶御郑重地一抱拳,姿态诚恳:
      “在下冒昧请求同行,绝非轻佻孟浪。
      实在敬重小姐为人,此去南兹,山高水长,前路难测。
      多一人,便多一分照应,多一双眼睛,也多一把可用的刀剑。”
      他抬眼,目光坦荡而坚定,“小姐纵使不信在下,也当信自己一路行来所积攒的福德与眼力。
      郝济行在此,恳请小姐应允。路上一切,但凭小姐驱使,绝无二话。”
      说罢,他再次轻轻颔首,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磊落与坚持。
      扶御握着茶杯的手指,在粗糙的陶壁上缓缓收紧。
      杀意?
      她当然不会真的动手。那不过是一道试探的屏障,一块投石问路的石子。
      然而,郝济行的回应,却如同一泓深潭,轻易地吸纳了那试探的锋芒,甚至反照出更沉静、更坦荡的光芒。
      他的话语里没有虚浮的奉承,只有对她善举的清晰认知与不吝的赞赏;
      他的请求没有强求的意味,却将选择权与主导权明确地奉于她手。
      尤其是那句
      “多一双眼睛,也多一把可用的刀剑”,精准地敲打在她此刻最需要的关节上——寻弟之路,凶险莫测,她再如何要强,也深知孤身一人的局限。
      “郝济行……”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如无形的刻刀,再次细细审视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沉稳内敛的脸庞。
      灰棕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沉静仿佛亘古不变的山岩。
      他刚才饮酒时微微滚动的喉结,放下酒杯时沉稳的力道……这些细微之处透出的力量感,绝非花拳绣腿。
      酒馆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两人之间紧绷而微妙的对峙。
      桌上的油灯火焰跳跃了一下,在郝济行深黑的衣襟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终于,扶御紧握茶杯的手指缓缓松开。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展露半分笑意,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如同风吹落一片羽毛,却是一个清晰无误的信号。
      她移开目光,重新投向桌上那碟几乎没动过的咸菜,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同行与否的无声交锋从未发生。
      只是,她提起酒壶,不再是斟茶,而是给自己面前那只一直空着的酒杯也缓缓注满了清冽的酒液。
      酒香四溢,带着辛辣的暖意。
      她端起酒杯,没有看郝济行,只是平举在身前,动作简洁利落。
      郝济行灰棕色的眼眸中,那抹沉静的底色下,仿佛有极细碎的星光骤然亮起,又迅速隐没。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同样稳稳地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两只粗糙的陶杯,在喧嚣鼎沸的酒馆角落,在摇曳昏黄的油灯光晕里,隔着简陋的木桌,轻轻一碰。
      “叮。”
      一声清脆而微小的碰杯声,轻易地淹没在周围的划拳与哄笑声中。
      无人知晓,这一声轻响,敲定了此后千里烟尘、并肩而行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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