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和宿敌表白后

　　华阳都城的江畔处，渡尘舫灯影摇曳。

　　暮色四合，春风夹着细雨贴过江面，荡起层层涟漪。
　　夜风穿舷而过，两三点胭脂雪离了枝头，落了满船杏花香。

　　船舫内一位身着鸦青裙裳的少女正对轩窗而坐，方才窗外掠过的几道身影未惊乱她半分。

　　月光照映着那张过分秾丽的脸，奚昀轻啧了声。
　　还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按照计划，此刻她应当和那位处处与她作对的死对头同归于尽才是。
　　可偏偏再睁眼就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入魔前。

　　当然，一身灵力也“返老还童”了。

　　奚昀单手撑着下巴眼睫微垂。
　　难道是她的心声应验了？

　　她想不明白，不过问题不大。
　　既然上天都不舍她死，那她一定不负所望，势必将六界搅得天翻地覆。

　　忽地想到什么，奚昀轻笑一声。
　　没记错的话，第一次遇见那伪君子似乎也在今晚？

　　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恰似无意扫过窗外那片杏林。
　　只是上下扫了眼，便收回视线忍不住微微勾唇。

　　有点意思。

　　或许是重来一次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
　　这一打量还真让她发现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自她入魔后想暗杀她的人数不胜数。
　　她可从没见过故意制造动静来引人注意的刺客。

　　虽说掌管六界的天枢院规定不可在寻常百姓居住地界动用术法，但也仅限于术法。
　　手中的刀剑又不是摆设，她倒要看看能忍到几时。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阿昀，我给你盛了碗红豆羹，还热乎着。”

　　说话的是舫主柳云春，也是将她一手带大的女人。
　　游走于玄霄大陆各方江湖势力之间，却从不偏帮哪方。

　　她体内毫无灵力，但十几年来朱颜依旧。
　　无人知晓她从何而来，也不敢过问。

　　奚昀听见声音愣了一瞬，紧接着连忙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回话的同时还没忘将旁边的窗给合上。

　　外边的雨势渐大，关窗时将她的手沾湿了。
　　她舀了清水净手又仔细用帕子擦干，问道：“柳姨，怎么让您亲自来送？”

　　柳云春轻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坐下，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无奈。
　　“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人说你今日一直闷在屋里，可是身体不适？”

　　听到久违的关心奚昀心里难免动容。
　　她摆了摆头，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单纯犯懒罢了。”

　　其实也不怪没人关心她。
　　毕竟寻常人遇到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担心自己还能不能活。

　　要是让柳姨知道她后来入了魔，定是会生气。
　　眼下她竟不知该说可幸还是可惜……

　　还好如今渡尘舫一切如常，柳姨也安然无事，她绝不允许重蹈覆辙。

　　奚昀害怕柳云春会继续追问，便埋下头连着舀了几勺红豆羹往嘴里送。
　　这么多年，还是柳姨做的最合她胃口。

　　看着奚昀不太优雅的吃相，柳云春动了好几次唇到底是没舍得训她。
　　她往杯中添了些茶递至奚昀跟前，缓缓说道：“三宗峰会在即，这几日城里来往的人鱼龙混杂，渡尘舫会闭门几日，你待在舫内也好。”

　　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渡尘舫明面上是个寻欢作乐的地，实际做的是玄霄大陆各方情报生意，持的是中立之道，自然要避嫌自保。
　　从前一贯如此，奚昀“嗯”了一声没多话。

　　整个玄霄大陆分为华阳、北垣、南江、西川、东宁五国，而三宗分别是华阳玄宵宗和天衍宗以及东宁无相宗。
　　五国里当属拥有两大仙宗的华阳最为鼎盛，东宁次之。

　　除三宗弟子外其他修者都是江湖散修。
　　千百年来不少散修也学着抱团，靠着各家绝学逐渐发展为成熟派系，最后优胜劣汰形成了当今九流。

　　虽说三宗每年都会在固定时间各自招选外门弟子，但想晋升内门弟子除了长老提拔外只能通过三宗峰会。

　　至于三宗峰会，是天枢院要求的三年一度大选比。
　　机缘颇多，奖励丰厚，峰会地点定在上届位列第一的仙宗。

　　按理说能进入宗门修行是每个修仙者求之不得的机会，可奚昀完全不觉得。
　　甚至宁愿四海八荒寻找妖兽提升灵力也不愿踏足仙宗半步，原因很简单——宗门需辰起养性，她起不来。

　　方才柳云春的话倒是提醒了奚昀。
　　即使当初她入魔后报了仇，但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

　　柳姨和仙宗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
　　以至于明明避之不及却还是引来了杀身之祸？

　　一碗红豆羹见底，柳云春才开口打趣：“旁的修者讲究灵气纯净，你倒好，生怕错过一口。”
　　奚昀语气亲昵：“那只能怪您手艺太好了。”

　　说话间，屋内光影暗了一瞬，窗外的人似乎蠢蠢欲动。

　　奚昀瞥了一眼，脸上笑意未减。
　　再等下去怕是要出变数，得安抚好柳姨尽快将人给引开。

　　她缓步走到柳云春身后替她捏肩，“我一切都好您就别操心了，倒是您——成天忙个不停也不说歇口气，好不容易忙完，回来不休息也就罢了，反倒忙着给我做红豆羹，您这是存心想让我内疚？”

　　柳云春乐呵了两声，笑得有些欣慰。
　　她稍稍侧过头，指尖搭上那只落在她肩膀的手。

　　“你这孩子——”柳云春轻拍了两下将手挪开站起身，“阿昀的话我可不敢不听，我这就回屋去，你也早点歇息。”

　　奚昀点头应了一声，跟着柳云春走到门口。
　　才刚靠近就听见一阵嘈杂声响伴随着琵琶曲传至耳边。

　　门开，顶部几盏盘旋而下的八角宫灯映入眼帘。

　　从奚昀被带到渡尘舫起，这些灯就挂在这了。
　　用柳云春的话来说，毕竟是花重金打造的，要是坏了就丢怪可惜的。

　　这些灯盏虽无光亮，但每盏样式独特，悬在半空自成风华。

　　传闻是位天赋异禀的器修所制，少说也有百年之久。
　　里面并非烛火，完全可以长久不灭，舫内其它灯盏也确实如此。

　　数十年来，奚昀从没见过舫内有坏掉的灯盏。
　　也是因此她一直怀疑顶上挂的那几盏是那器修做的残次品，本就不亮。

　　“好像有点太低了，再挂高一点看看。”
　　“现在呢？”
　　“诶！就这样！”

　　奚昀寻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底下两位姑娘正忙着悬挂手中的灯。
　　和上空悬挂的宫灯大差不差，加上这个共九盏。

　　看见眼前的情形，奚昀微微皱眉，“好歹也算是上品神器，竟然真的会坏？柳姨，你不会是被那器修给骗了吧？”

　　不是奚昀恶意揣测，只是修仙界早有传闻。
　　器修黑心是众所周知的，尤其擅长坑蒙拐骗和坐地起价。

　　柳云春弯唇笑了几声，感叹道：“万物皆有灵，都是命数。”
　　话音一落，她就催着奚昀回屋去。

　　奚昀点点头也没再多问。
　　直到视线中再看不见柳姨她才转身。

　　房门合上，奚昀越过屏风往里屋走去，一座兰锜倚墙而立。
　　兰锜之上双刀一长一短交叉而列。

　　这两把刀是十五岁那年柳姨送给她的礼物。
　　奚昀不清楚品阶，但她知道柳姨送的绝非凡品。

　　长的那把通体为白色，名为栖白。
　　稍短一些的为黑色，名为染墨。

　　玄霄大陆的百姓自出生起便决定了基础灵根属性，人人都有修仙的机会，但能否引气入体才是迈入修仙界的关键。
　　基础属性包括金木水火土，单灵根为最佳，只有极少数人符合。

　　奚昀运气还算不错，正是极少数人之一，属水。

　　若说奚昀是天才，但她十五岁因为生了场大病机缘巧合之下才顿悟引气入体。
　　可若说她不是天才，本应积累灵力，打通全身经脉而耗时最长的练气期她一年就到了大圆满。

　　要知道练气大圆满前还有九层，一般情况下至少一年才能突破一层。

　　更恐怖的是短短半年时间，她便又提升到了筑基大圆满。
　　可惜后来遇到瓶颈，无论斩杀多少妖兽都没有用。

　　她突破境界要吸收的灵力彷佛是个无底洞，因此时至今日依旧停留在筑基大圆满。

　　想到这奚昀有点头疼。

　　因为只有达到金丹才能任凭神识自由操控武器，从而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如今这两把刀对她来说就和普通刀一样。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奚昀不疾不徐将两把刀绑到腰间，随后干净利落地翻窗而出。
　　足尖轻点跃至半空，带起杏花阵阵飘落。

　　早已在杏林蛰伏多时的几人紧随其后。

　　奚昀按照第一次经历的路线一路往西，直奔郊外竹林。

　　夜色如墨，满月高悬。

　　空气湿重粘腻，细密的雨丝倾洒在奚昀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房屋上的瓦片因为她的经过碰撞出声响，随即淹没在雨声中。

　　屋脊高低不齐，奚昀的身影随之起落。
　　瓦片湿滑也未让她停滞半分，几个呼吸间便将距离拉开大半。

　　鸦青长裙彷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远远望去，恍如鬼魅在雨幕中一闪而过。

　　忽而列缺霹雳，似要撕开天地，霎时间将奚昀暴露无遗。

　　她伏低身子回头望了一眼，呼吸有点急促。
　　后方虽未见几人身影，但能听见错乱的脚步正逐渐逼近。

　　她收回视线在心中暗骂。
　　该死！灵力大不如前，就连轻功用起来都费劲。

　　奚昀额角几滴雨珠顺着脸庞往下，砸向瓦片的同时，她抬脚继续往前。
　　水花惊溅起，裙角湿了大片。

　　越往前房屋越少，黑夜里能见度极低，但隐约可见山的轮廓。
　　那是天衍宗所在的地方。

　　踩着最后一块瓦片，奚昀借力翻了个身腾空而起。

　　“咻——咻——咻——”
　　就在她跃至最高处时，后方三记冷箭朝她袭来。

　　电光火石间，奚昀稍稍侧身，接着腕骨一拧，腰间双刀脱鞘而出。
　　两把刀在她掌心疾旋一圈，呈正握姿势自上而下往两侧劈。

　　“铛”的一声锐响，火星迸溅，两只箭被拦于刀下。
　　紧接着下一秒奚昀右手白刀一横，第三只箭瞬间被斩成两截颓然下坠。

　　冷月当空，奚昀在半空好似有一瞬停滞。
　　柔光自她背后透来，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凌空飞跃的剪影。

　　她眉眼染上冷意，“跟我玩阴招？活腻了？”
　　双方隔空对峙，原本跟在奚昀身后藏匿的几道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她微微眯起双眸，心中有些不解。
　　为何比前世多了两人？

　　眼前六人灵力均在奚昀之上，这点倒是和上一世一样。
　　除了最弱的金丹一层，其余五人她看不出境界。

　　不过那又怎样？
　　以前能杀，现在照样能杀。

　　奚昀凌空一蹬，踏风而行。
　　身如离弦之箭骤然向深山靠拢。

　　她脸上完全没有逃命的慌乱，思绪也异常清晰。
　　左手的短刀成了她观测敌情的利器。

　　刀身横在眼前，奚昀的目光依次扫过上面映出的六人。
　　她轻勾唇角，不如就从多出的两人开始？

　　趁着对面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奚昀就将短刀丢了出去。
　　寒芒脱手，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圆弧。

　　刹那间刀刃便划破那两人脖颈接着顺势往回飞。
　　奚昀甚至不用回头，反手便精准接住短刀。

　　距离竹林越来越近，另外四人依旧穷追不舍，却永远都差了一步。
　　那几人境界分明都在她之上，又怎会次次都差那么一点？

　　她不是没看出其中蹊跷，只是懒得去想。

　　骤雨如注，奚昀倏然折身坠入竹林。
　　瞬息间便再寻不见她的踪影。

　　等她落在地面，回望身后却不见一人。
　　竹影幢幢，她手握刀柄一寸寸扫视四周。

　　雨声混淆着周围的动静，再加上光线昏暗，极难辨别。

　　忽而身后传来异动，奚昀循声望去。
　　四道身影如索命阎罗般站立于竹竿之上居高临下。

　　其中一人应当是几人首领，看向奚昀的眼神彷佛在看蝼蚁。
　　他面无波澜，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主上交代，留一口气。”

　　奚昀不免冷笑，她缓缓转动刀身，“就凭你们？也配？”

　　就在她放出话的下一秒，那四人齐齐跃起向她奔来。
　　原本被压弯的竹竿也因此顺势返回原貌。

　　极具压迫的剑气扑面而来，奚昀小心提防着左右躲闪。
　　双方境界悬殊巨大，正面强攻她几乎没有胜算。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对太监逛青楼感同身受。
　　她所习得的术法，但凡能使用一个，眼前这四人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奈何体内灵力不允许。

　　尽管她再如何小心躲闪，还是避免不了被高阶者的剑气所伤。
　　奚昀偏过头看向被割破的几处伤口，眼底渗出几分冷意。

　　一帮杂碎。

　　为首的男人再度挥出一道剑气，奚昀几乎用了全力才堪堪接下，一股血气涌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也因此一搏得到了几秒钟的喘息。

　　奚昀飞速默念着隐身诀，手中的刀早已蓄势待发。
　　成功隐身的瞬间她快步移至那首领身后，刚一露形便手起刀落抹了脖子。

　　仅仅才杀一人，她体内灵力就有亏空趋势。
　　还没等她故技重施，就硬生生接了一掌飞出数米远，直到后背抵上竹枝才勉强停下。

　　奚昀到底是将那口血吐了出来。
　　她用手背拭去嘴边的血迹，再抬眼却看见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着一袭绯色长袍的少年倚在竹枝后，眉眼透着几分不羁。

　　这身段，这模样，就算化成灰奚昀都认得。

　　顾云湛。
　　那个临死前还要装腔作势压她一头的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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