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oc的花满楼和玛丽苏的女主的故事

作者:尤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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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oc花满楼同人


      花满楼的小楼,永远是喧嚣人间里一个静谧的温软角落。风穿过雕花木窗,带来庭院里精心侍弄的花草气息,月季的甜、兰的幽、新翻泥土的湿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清冽冷香。

      他正为窗台一盆有些恹恹的素心兰浇水,指尖精准地拂过微卷的叶片,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孩子。水流注入陶盆的细响,是这宁静午后唯一的韵律。

      笃、笃、笃。

      三声极轻的敲门声响起,克制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敲门的人确信门内的人能听见这微弱的动静。

      花满楼微微侧过脸,唇边习惯性地漾起和煦的笑意。这并非访客常来的时辰。

      “门未闩,请进。”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股清冽的冷香陡然浓郁起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种非尘世的疏离。来人脚步极轻,落在地板上几乎无声,像一片月光悄然滑入。

      花满楼“看”向来人的方向,温和地问道:“这位朋友,不知有何见教?”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透如山涧泠泠作响的泉水,语调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平静:“花满楼,花公子?”

      “正是在下。”

      “我叫泠泠。”她报上名字,依旧简洁,“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未变,只是那温和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这世上对他说过能治好他眼睛的人,太多了。许诺如风,最终消散的,总是失望。他早已学会不为这些言语泛起涟漪。只是眼前这女子的声音里,没有寻常大夫的激昂自信,也没有江湖骗子的故弄玄虚,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

      “哦?”花满楼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问与包容,“不知姑娘是杏林世家,还是得了什么奇方妙法?”

      “都不是。”泠泠的回答干脆得近乎生硬,“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需告诉我,愿不愿意一试。”

      她走近了几步,那股奇特的冷香更清晰地包裹过来。花满楼“看”着她模糊的身影轮廓,能感觉到她目光的落点,正停留在自己的眼睛上。那目光专注而直接,没有怜悯,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纯粹观察目标的冷静。

      花满楼的心湖,第一次因这双眼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瞬间照亮了他温润如玉的脸庞。

      “姑娘远道而来,是客。无论结果如何,花满楼都感激这份心意。”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优雅,“请坐。只是不知,姑娘这法子,可需要准备些什么?或是需要花某如何配合?”

      他的坦然与信任,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反而在泠泠平静无波的眼底,漾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她似乎没料到会如此顺利。

      “不需要你准备什么。”泠泠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一丝方才的疏离,“给我一间静室,七天时间。这七天内,我会住在小楼,每日为你施术一次。”她顿了顿,补充道,“过程或许会有些不适。”

      “无妨。”花满楼含笑应道,“这世间能感知的‘不适’,亦是生命鲜活的一种体验。姑娘请自便,小楼空房尚有几间,姑娘随意挑选便是。”

      泠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管花满楼能否看见。她转身,那清冽的气息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向小楼的深处,去寻找她的“静室”了。花满楼站在原地,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远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静的思索。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方才沾上的些许兰叶上的微尘。那缕奇异的冷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这个叫泠泠的女子,像一道谜题。

      七日,倏忽而过。

      小楼依旧宁静,只是多了一道清冷的影子。泠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选定的那间朝南的静室里,门窗紧闭。偶尔出来,也只是在庭院里安静地站一会儿,目光掠过那些生机勃勃的花草,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精密的图谱。她极少与花满楼交谈,每日只在一个固定的时辰,步履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开始那所谓的“施术”。

      花满楼端坐在椅上,背脊挺直,神情安然。他能感觉到泠泠微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眼帘,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触感,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带着微弱暖意的光点在皮肤下跃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牵引感,自双目深处蔓延开来,起初是微微的酸胀,如同长久凝视后的疲惫,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名状的麻痒,仿佛沉睡多年的经络正在被一点点唤醒、疏通。这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无数细微的针在内部轻轻挑动,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悸的悸动感。

      然而,在这不适之外,花满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更微妙的变化。他的世界,原本是由声音、气味、触感、温度等无数线索构建出的精密模型。而此刻,这些线索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不是声音更响,也不是气味更浓,而是一种感知上的“边界感”在增强。风拂过叶片的声音,他能更精确地分辨出是来自东边第三株茶花,还是西侧那丛新竹;阳光洒落的位置,他能更清晰地勾勒出光斑在窗棂上移动的形状;甚至泠泠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其丝丝缕缕的细微变化,也仿佛有了更分明的层次。

      一种从未有过的、对“形貌”的模糊感知,正悄然渗透进他黑暗的世界。

      第七日的黄昏,夕阳熔金,将小楼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浓郁的甜香。

      最后一次施术结束。泠泠收回覆在花满楼眼睑上的手。指尖残留的、那微弱如星火般的暖意渐渐散去。

      “好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清冷依旧,却像耗尽了力气。

      花满楼缓缓睁开眼。

      黑暗。

      依旧是那片陪伴了他二十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永恒的黑暗中心,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渺小的光,倏然亮起!

      那光点极小,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清透的碧色,比最上等的翡翠还要纯粹,比夏夜最亮的萤火还要灵动。它静静地悬浮在花满楼眼前咫尺之处的黑暗里,像一颗凝固的星辰,又像一滴坠落的碧玉髓。它没有温度,却散发着一种温和的、令人心神安宁的微芒。

      这光芒如此微弱,在常人眼中或许不值一提,甚至难以察觉。但对于一个在绝对黑暗中度过了七千多个日夜的人来说,这一点突兀闯入黑暗的、实实在在的光明,不啻于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

      花满楼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那永远从容平和的神情第一次碎裂开来。那双原本无神的、总是温和望着某个虚空焦点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那一点碧色微光之上!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像是要追逐那光点,又像是怕惊扰了它。呼吸在瞬间停滞,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脏,骤然擂鼓般狂跳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几乎盖过了窗外归巢的鸟鸣。那声音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轰鸣作响。

      世界在崩塌,又在重塑。二十年来依靠其他感官构建的、稳固而熟悉的“真实”,在这一刻被这一点微弱却蛮横的光,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不可弥合的裂缝。

      他“看见”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碧色的光点,虽然它悬浮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孤独而渺小。

      但那就是光!是他从未真正理解,却无数次在诗文中读到、在旁人描述中想象过的“光”!

      花满楼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刚刚被赋予了“视觉”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急剧地收缩、放大,映着那一点唯一的碧色,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近乎孩童初临陌生世界的、纯粹的懵懂。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着,迟疑地、试探地,朝着那点碧光伸去。指尖穿过微凉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触碰。

      指尖传来极其轻微的、带着微弱凉意的实体感。那点碧光,就在他的指尖上方,安静地悬浮着。

      “这……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抬起头,急切地“望”向泠泠的方向——一个模糊的、笼罩在昏暗光线中的轮廓。他的目光终于不再是虚无地投向某个方向,而是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寻找”的意图,聚焦在那个身影之上。

      “萤火。”泠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旧是清泉般的语调,却似乎比往日更近了些。她看着花满楼那双第一次映入了光亮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巨浪几乎要满溢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喑哑:“我本源的一点萤火。暂时寄存在你眼中,助你稳固初生的视觉经络,如同引路的灯烛。它……会慢慢消散。”

      花满楼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停留在指尖上方那点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碧光上。那光芒映在他的眼底,如同投入深潭的星辰,点亮了沉寂二十年的夜空。他小心翼翼地移动指尖,那点碧光便如影随形,像一颗被驯服的星辰,温柔地悬停在他的指端。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让他心头涌起一阵近乎晕眩的狂喜和不可思议。

      这就是光。原来这就是光的样子。不是温暖,不是刺眼,而是这样一种清冽的、带着生命律动的微芒。

      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泠泠的方向。

      光线昏暗,如同蒙着一层浓重的、流动的雾气。在那片混沌的、深浅不一的灰暗背景里,他艰难地捕捉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分明的衣饰,只有一个比周围暗影略深一些的、大致勾勒出女子身姿的朦胧影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她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非常微弱的碧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花满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层若有若无的光晕所吸引。他努力地“聚焦”,试图穿透那层浓雾般的昏暗,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视野依旧模糊一片,如同隔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水汽玻璃。唯一清晰的,只有指尖那一点属于泠泠的碧色萤火,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

      “我……”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颤抖平复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一种初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看到了……轮廓。很模糊,像隔着……很厚的纱。”他描述着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每一个字都带着新奇的重量。他微微转动头颅,目光试图投向窗外——那里有更亮一些的光源。一团更大、更刺眼些的橘红色光斑,轮廓模糊地晕染开,带着灼人的温度感,那是正在沉沦的夕阳。

      仅仅是这模糊的光影变幻,就足以让他的心潮再次剧烈翻涌。他贪婪地“看”着那团橘红,感受着它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带着温度的光线落在皮肤上,与视觉中那模糊的光斑奇异地重合在一起。一种全新的、感官叠加的体验,冲击着他。

      “这是开始。”泠泠的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笃定,“你的眼睛封闭太久,经络初通,如同初生婴儿,需要时间适应和成长。每日多看光亮处,由暗至明,循序渐进。这萤火,会引导它们,直至你能真正看清这世界的色彩。”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花满楼依旧带着强烈新奇和一丝茫然的脸庞,那双刚刚被点亮的眼睛正努力地捕捉着周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影变化。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新生的震撼里,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看见”的体验。

      “花满楼,”泠泠唤他的名字,清冷的声线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温度,“欢迎来到……光明的世界。”

      花满楼循着声音,再次努力地将目光聚焦在眼前那模糊的人形轮廓上。指尖的碧色萤火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唇角勾起,那不再是习惯性的、温和却疏离的微笑,而是发自肺腑的、带着初生般纯粹喜悦和无限感激的笑容。

      “多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沉甸甸的字。他的眼睛,映着那点碧光和她模糊的身影,亮得惊人。

      三个月时光,在花满楼重新认识世界的惊叹与宁静中悄然滑过。

      指尖那点碧色的萤火,如同完成了使命的引路者,在花满楼能清晰地分辨出泠泠递来的茶盏是细腻的白瓷而非粗糙陶杯的那一日,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它带走的仅仅是那点微光,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点亮的、色彩斑斓的世界。

      花满楼的视觉一日千里。他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从最初只能分辨模糊的光影轮廓,到能看清花瓣上清晨凝结的露珠滚动的轨迹;从只能感知阳光的暖色光斑,到能欣赏泠泠一身素净青衣在风中拂动的柔软线条和她脸上那种近乎透明的、缺乏血色的苍白。他学会了辨认色彩——天空的湛蓝、云朵的纯白、院中牡丹的娇艳、泠泠偶尔发间簪的一朵小小茉莉的纯净……每一种颜色都让他由衷赞叹。

      小楼里的每一件物品,他都重新用目光“抚摸”过无数次。那些他曾无数次用手指丈量、用心感受其纹理和形状的桌椅、茶具、书籍、花草……如今在视觉的印证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令人心醉的丰富细节。他常常会站在窗边,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只为看云卷云舒,看飞鸟掠过天际,看庭中花木在阳光下投下变幻的光影。

      “原来……这便是‘生动’。”一次,看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颤巍巍地落在月季花蕊上,花满楼忍不住轻声喟叹,眼底是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

      泠泠大部分时间依旧安静,像一抹淡青色的影子。她看着花满楼用全新的感官拥抱这个世界,看着他对着最寻常的落日余晖也能久久出神,看着他因辨认出一种新颜色而展露笑颜。她的存在感很低,但花满楼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气息——那股独特的清冽冷香,如今在视觉的辅助下,仿佛也带上了颜色,是初雪消融时溪水的颜色。

      “在屋里闷了三个月,”一日清晨,花满楼摆弄着窗台上开得正盛的几盆秋菊,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和煦的笑意,“泠泠姑娘,可愿随我出去走走?听闻城外枫叶正红,想必……别有一番景致。”他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坐在窗下静静翻看一卷医书的泠泠身上。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青布衣裙,墨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颊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泠泠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她的眼睛很大,瞳色是极深的墨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却依旧显得平静无波,没什么情绪。她看了看花满楼脸上毫不掩饰的期待,又垂眸扫了一眼手中的书卷。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同意。没有多余的言语,合上书卷,起身。

      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深秋的官道,两旁层林尽染。枫树、槭树、黄栌……各种树木的叶子交织成一片燃烧的火焰,赤红、明黄、金橙,泼洒在蓝天白云之下,绚烂得惊心动魄。阳光穿过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花满楼骑在一匹温顺的枣红马上,微微仰着头,目光流连在头顶这片浓墨重彩的秋色图卷中,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沉醉。他看得如此专注,仿佛要将这色彩烙进灵魂深处。三个月前指尖那点微弱的萤火,此刻已化作他眼中映照的万千华彩。

      泠泠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落后他半个马身,安静地随行。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衣,在这片热烈的秋色里显得格外沉静。她偶尔会抬眼扫过路旁绚烂的枫林,眼神却没什么波澜,仿佛眼前这足以令任何旅人驻足惊叹的美景,与路边寻常的杂草并无本质区别。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花满楼的背影上,看着他因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红叶而微微出神,看着他因远处山峦叠嶂的丰富色彩而无声赞叹。

      “看那边!”花满楼忽然勒住缰绳,指着远处一片背阴的山谷。那里生长着大片不知名的树,叶子并非寻常秋日的红黄,而是一种极其纯粹、近乎透明的霜蓝色,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细碎的银芒,如同将一片凝固的月光披在了山峦之上。“竟有这般颜色的树叶!蓝得……像泠泠姑娘你指尖曾点亮的萤火,却又不同,更清冷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回头看向泠泠,眼中光芒闪动。

      泠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片霜蓝的树林映入她深黑的眼底,也只是让她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是‘月影木’,”她语气平淡地解释,如同在念一段枯燥的植物志,“生于极阴之地,叶含微毒,触之麻痹,其汁液可入药,解几种罕见的寒毒。”

      花满楼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眼中的梦幻色彩,在她口中瞬间变成了实用的药材特性。这奇特的落差感,反而让他觉得有趣。

      “原来如此。”他笑着点头,目光再次流连在那片霜蓝之上,“美则美矣,却带锋芒。倒是……很像泠泠姑娘。”他语气温和,带着善意的调侃。

      泠泠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轻轻催动马匹,继续前行。花满楼笑着摇摇头,策马跟上。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花满楼兴致极高,遇见奇花异草、嶙峋怪石、甚至溪边饮水的鹿群,都要驻足欣赏片刻,像个初出茅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少年。泠泠始终安静地跟着,在他需要时,用她那毫无波澜却精准无误的语调,为他指出某种植物有毒,某种飞禽的习性,或是某块岩石的地质成因。她的知识驳杂得惊人,却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色彩。

      傍晚时分,一座繁华的城池轮廓出现在前方。城门口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喧嚣声远远传来。城楼高大,夕阳的余晖将青灰色的城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城头飘扬的旗帜上,“太原府”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太原府……”花满楼望着那雄浑的城郭,眼中流露出几分思量,“此地富商巨贾云集,珠光宝气阁更是名动天下,听闻其中珍宝无数,光耀夺目。泠泠姑娘,既然路过,不如入城一观?也好见识见识这人间富贵的极致光景。”他看向泠泠,带着征询的笑意。

      泠泠的目光掠过那喧嚣的城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似乎天生不喜人多喧闹之处,那浓重的人间烟火气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浑浊的干扰。然而,看着花满楼眼中那纯粹的对“光耀夺目”之物(他新近爱上的视觉体验)的好奇,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随你。”依旧是简短的回应。

      两人牵着马,随着人流缓缓入城。太原府果然繁华,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各色招牌旗帜在暮色初临的微光中招展。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香气、脂粉味、汗味、牲畜的气味……种种气息喧嚣而浓烈。花满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景,感受着视觉带来的繁华冲击。泠泠则微微蹙着眉,不动声色地落后了小半步,似乎想将自己与这喧嚣隔开一些。她深黑的眼眸警惕地扫过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像一只踏入陌生丛林的夜行动物。

      花满楼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他自然地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自己与拥挤人流之间,温声道:“珠光宝气阁就在前街,我们看过便寻个清净地方落脚。”他指向不远处一座即使在暮色中也显得格外金碧辉煌的三层楼宇。那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檐角悬挂着精致的琉璃风灯,此刻已次第亮起,将整座楼宇映照得流光溢彩,如同镶嵌在暮色街市中的一颗巨大宝石。楼阁正门上方,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高悬——“珠光宝气阁”,笔力遒劲,气势非凡。门前站着数名身着统一劲装、眼神锐利的护卫,显见此地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还未走近,便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富贵逼人之气。

      两人将马匹交给阁外专门伺候的伙计,踏上光洁如镜的青石台阶。还未进门,一阵极其高昂、带着浓重蜀地口音的争执声便穿透了门扉,清晰地传了出来。

      “……格老子的!阎铁珊!你龟儿子少给老子装疯卖傻!五十年前的金鹏旧债,今天你吐也得吐,不吐也得吐!莫要以为躲在这鸟笼子里头,老子就找不到你!”

      这声音洪亮如雷,带着一股子蛮横暴烈的怒气,震得门廊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花满楼脚步微微一顿,温润的眉宇间掠过一丝讶异。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金鹏旧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与这满阁的珠光宝气显得格格不入。

      泠泠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深黑的眼眸瞬间眯起,如同嗅到危险的猫科动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咆哮声中蕴含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内力激荡的波动。她的目光越过花满楼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繁复的朱漆大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剑拔弩张的景象。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腐朽和贪婪气息的陌生气息,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苔藓,混杂在阁内飘出的浓郁熏香和珠宝气息中,被她清晰地分辨出来。

      那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祥。

      花满楼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那踉跄后退的纤细身影。指尖还未触及那素净的青衣布料,异变陡生!

      “哼!哪里来的贱婢,找死!”上官飞燕一击未中,又见泠泠竟敢阻拦,那双妩媚的眼中瞬间被怨毒和杀机填满。她手腕闪电般一翻,掌心赫然又多出三枚细如牛毛、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毒针!这一次,针尖所向,竟是同时笼罩了花满楼和挡在他身前的泠泠!

      “小心!”陆小凤的惊呼和西门吹雪骤然冷冽如冰的眼神同时而至。

      然而,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泠泠。

      就在那三枚毒针离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嘶鸣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脑海深处的、带着某种高频震颤的嗡鸣,猛地从泠泠身上爆发出来!

      她原本只是微微踉跄的身影,在这一刻骤然挺直!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瞬间绷紧。

      紧接着,是光!

      无数点、无数缕、无数片清透的碧色光点,如同被惊扰的星海,轰然从她身体内部喷薄而出!那光芒并非炽热,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冰冷而纯粹的明亮,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如同披上了一件流动的、由亿万萤火织就的碧纱战衣!

      整个珠光宝气阁那金碧辉煌的光线,在这突如其来的、纯粹而浩渺的碧色萤光面前,骤然失色,显得庸俗而黯淡!

      时间仿佛被这光芒凝固了一瞬。

      那三枚激射而至、淬着见血封喉剧毒的幽蓝毒针,一头撞进了这片碧色光海之中。

      嗤嗤嗤!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般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

      在花满楼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里,那三枚足以轻易夺走一流高手性命的毒针,如同投入烈焰的雪花,在接触到碧色光点的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消融!针尖的幽蓝毒光疯狂闪烁挣扎,却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便彻底黯淡下去,连同针体本身,化作三缕极其细微的青烟,袅袅消散在碧光之中,连一丝残渣都未曾留下!

      上官飞燕脸上的狠毒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精心淬炼、引以为傲的“飞燕针”,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那三枚毒针湮灭的同时,泠泠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仿佛只是那片碧色光海掀起的一道涟漪。深青色的衣袖如流云般拂过。

      没有惊天的气势,没有凌厉的破空声。

      只有一片细密得如同尘埃、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碧绿磷光的粉末,如同被无形的风卷起,轻飘飘、却又精准无比地向上官飞燕迎面罩去!

      那粉末看似毫无威胁,如同春日柳絮。

      然而,当那细微的碧绿磷光映入上官飞燕惊恐放大的眼眸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剧毒的极致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那细密的粉末已经沾上了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肌肤!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珠光宝气阁紧绷的空气!

      上官飞燕如同被滚烫的岩浆泼中,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她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被粉末沾染的皮肤,指甲瞬间在细腻的皮肉上划出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原本白皙娇嫩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并且迅速蔓延开来,仿佛皮下有无数条黑色的毒虫在疯狂啃噬蠕动!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痛苦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仪态和力量,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翻滚、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口水混合着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上官飞燕那非人的惨嚎和抽搐翻滚的声音在回荡。

      霍天青脸上的沉稳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陆小凤张着嘴,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凝固,桃花眼里只剩下纯粹的惊愕,他看看地上翻滚惨叫的上官飞燕,又看看前方那片缓缓收敛、却依旧萦绕在青衣女子周身的、梦幻而致命的碧色光晕。

      西门吹雪冰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炽热的光,那是对绝世之“毒”的纯粹兴趣和探究欲,他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仿佛随时准备出鞘,只为看清那毒的本质。

      阎铁珊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的肥肉剧烈抽搐,看向泠泠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不是人,而是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索命修罗。

      而花满楼……

      他僵立在原地,那双刚刚习惯了光明、看过了枫红霜蓝、琉璃珠玉的清澈眼眸,此刻瞳孔深处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见了!

      他清晰地看见了那湮灭毒针的碧色光海,那绝非人间内力所能解释的景象!那光芒带着生命本源般的律动,却又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更看见了那片轻飘飘洒出的碧绿毒粉,以及它落在上官飞燕身上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地狱酷刑般的恐怖效果!

      视觉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描述都更直接、更残酷、更……颠覆!

      三个月来,他用这双新生的眼睛,看到的是阳光的温暖,是花朵的娇艳,是流云的舒卷,是人间的烟火与珠玉的华彩。他以为世界就是这般模样,温柔而美好。

      可现在,这双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毒”!看见了隐藏在美丽光影之下,那冰冷、诡异、足以瞬间将活人拖入无尽痛苦深渊的致命力量!

      而这力量,正来源于那个他以为沉静、寡言、只是医术通玄的姑娘——泠泠!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血腥,而是因为这极端反差带来的强烈不适和……一丝本能的寒意。

      那片碧色光晕渐渐收敛,如同退潮般回到泠泠体内,最终消失无踪,只剩下她依旧一身素净青衣,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众人的幻觉。

      只有地上那痛苦翻滚、皮肤黑肿、发出不似人声哀嚎的上官飞燕,是活生生的、残酷的证明。

      泠泠微微侧过身,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眸,第一次毫无波澜地、清晰地映入了花满楼的视线。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苍白而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她的目光扫过花满楼震惊、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惊悸的脸庞,又淡淡地掠过地上濒死的上官飞燕,最后落在那三枚毒针湮灭的虚空处。

      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不带丝毫情绪地响起,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

      “我说过,你不该碰他。”
      “更不该,用毒。”
      死寂。
      珠光宝气阁内,连上官飞燕那非人的、逐渐微弱下去的哀嚎都似乎被冻结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进去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和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素净青衣的女子身上。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周身那毁灭性的碧色光晕已然敛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集体幻觉。唯有地上那团仍在微微抽搐、皮肉黑肿溃烂的人形,如同一个血淋淋的惊叹号,昭示着刚才发生的、超乎想象的恐怖。
      陆小凤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玩世不恭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惊魂未定和一种面对未知深渊的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花满楼,想从他这位向来温润如玉、处变不惊的朋友脸上找到一丝线索或镇定。
      然而,花满楼的反应,让陆小凤的心猛地一沉。
      花满楼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骤然冰封的玉像。他脸上血色尽褪,那双刚刚拥抱了世间色彩三个月、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瞳孔深处掀起的不是巨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清晰可见的、被最信任之人猝然背刺般的惊悸和痛楚!
      他看见了!
      那湮灭毒针的碧色光海,绝非人间武学!那根本不是内力催动的护体罡气,而是……一种活着的、带着冰冷生命律动的能量!它毁灭毒针的方式,是纯粹的分解与湮灭!
      那片轻飘飘的毒粉……那让上官飞燕瞬间生不如死的景象……那绝非任何已知的剧毒所能达到的效果!那是诅咒,是来自生命本源最深处的腐朽与凋零!
      视觉带来的冲击,残酷而直接。他刚刚习惯了用眼睛去感受阳光的暖、花瓣的柔、溪水的清冽。他以为泠泠是沉静的、是安全的、是医术通玄的……一个特别的人。可现在,这双眼睛告诉他,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毒”!不是药罐里熬制的苦汁,不是暗器上涂抹的幽蓝,而是……一种源自她自身、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毁灭性的力量!这力量冰冷、诡异、非人!与他三个月来用这双眼睛构建出的那个温柔、美好、充满生机的世界,格格不入!
      强烈的认知颠覆带来的不适感汹涌而上。花满楼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残留在视网膜上的碧色光影和上官飞燕扭曲的惨状,是灼人的烙铁。
      “花满楼!”陆小凤惊呼一声,抢步上前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好友手臂的僵硬和冰冷。
      西门吹雪冰冷的视线终于从濒死的上官飞燕身上移开,牢牢锁定了泠泠。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如同燃烧的寒冰,里面是对那“毒”的极致狂热与探究。“这是什么毒?”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剑锋,直接刺向泠泠,“非金石草木所炼,非内力所驱……本源之毒?你,是什么人?”
      霍天青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身体紧绷如弓弦,眼神惊疑不定地在花满楼和泠泠之间逡巡,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泠泠展现的力量震慑得不轻。
      阎铁珊肥胖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看向泠泠的目光只剩下纯粹的、如同见到天敌般的恐惧,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中,泠泠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花满楼身上。
      她看到了他捂着眼睛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俊逸温润的脸庞上褪尽的血色。
      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份……刺痛了她的惊悸和茫然。
      那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了一下,荡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的名字,或许是……涩然。
      她微微侧头,避开了西门吹雪那灼热的、如同解剖刀般的视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只落在花满楼身上。
      “你……”花满楼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缓缓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强迫自己再次看向她,看向那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青色身影,“你的医术……能解百毒,能生白骨……原来,也能……如此用毒?”
      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的困惑和……受伤。那双刚刚复明、对世界充满善意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泠泠静静地与他对视着。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苍白得像初冬的第一场薄雪。但那双深黑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幽深。
      “药,毒,”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清泉般的冷冽,却比往日更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回响,“本是一体两面。生与死,亦是。”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气息奄奄、形如鬼魅的上官飞燕,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块朽木,“她想杀你,用最卑劣的毒。我,只是让她……感受一下,真正的‘毒’是什么滋味。”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冷酷。那是对生命漠视到极致的理所当然。
      “感受……”花满楼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上官飞燕那非人的惨状,又看向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青衣女子。她站在那里,周身萦绕的不再是那股清冽的冷香,而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属于剧毒本身的沉寂与死亡气息。
      “她罪有应得,毋庸置疑。”花满楼的声音艰涩,他并非同情上官飞燕,只是……“但你的方法……”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太过……酷烈。非人之道。”
      “非人?”泠泠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何时说过……我是人?”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每一个人心头!
      陆小凤倒抽一口凉气,桃花眼瞪得溜圆。
      西门吹雪冰冷的眼眸骤然收缩,握剑的手第一次因为纯粹的震惊而微微一顿。
      霍天青脸色剧变,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收紧。
      阎铁珊更是吓得“噗通”一声,直接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花满楼更是浑身剧震,如遭重击!他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泠泠。非人?不是人?!
      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她那非比寻常的医术,指尖那点奇异的碧色萤火,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冷香,对人间喧嚣的天然疏离,对花草虫兽异乎寻常的敏锐……还有此刻这颠覆认知的力量!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这句冰冷的“我何时说过我是人”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惊悚的真相!
      “你……”花满楼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他以为他重新认识了世界,原来,他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未曾真正认识!
      “是妖?”西门吹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草木?精怪?亦或是……上古遗族?”他的剑,似乎因这个猜测而微微低吟。
      泠泠的目光终于转向西门吹雪,那深黑的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碧色光晕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翻涌的一丝熔岩。
      “萤火。”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却再次回到了花满楼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千年萤火虫妖。”她补充道,像是在对着花满楼一个人解释,声音低沉而清晰,“生于幽冥之隙,伴腐草朽木,掌生灭之息。药是我,毒……亦是我。”
      千年萤火虫妖!
      生于幽冥,掌生灭之息!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花满楼的心上。他看着她,看着那张苍白依旧、却因这惊世骇俗的身份而显得无比陌生的脸。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不再是初见时的纯粹冷静,而是沉淀着千年时光的孤寂和一种……非人的漠然。
      三个月来,他用这双新生的眼睛,看见的是她的沉静、她的专注、她的寡言。他感激她,依赖她,甚至……对她生出了朦胧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他以为她是山巅的雪莲,清冷而高洁。
      现在,这双眼睛告诉他,她是幽冥的萤火,生于腐朽,掌控着生与死的界限。那指尖曾点亮他黑暗的微光,本质是足以焚灭一切的毒炎!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欺骗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花满楼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虚浮,竟不由自主地再次踉跄后退。这一次,陆小凤没能及时扶住他。
      然而,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欺近!
      是泠泠!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瞬间出现在花满楼身侧。一只微凉的手,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冷香,极其精准地、轻柔地托住了他向后倾倒的手肘。
      肌肤相触!
      花满楼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微凉的触碰!那是妖的手!是刚刚洒出致命毒粉、瞬间将人拖入地狱的手!
      可是,那只手只是极其轻柔地托着他,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用力,没有禁锢,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支撑。那触感,和他记忆中无数次为她诊脉、递药时的触碰,并无二致。依旧是微凉的,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沉静力量。
      花满楼僵住了,忘记了挣脱。他愕然地低头,看向那只托着自己手肘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这双手,曾为他施针,曾为他煎药,曾在他初复明时,递给他第一杯能看清颜色的清茶。
      此刻,它正稳稳地支撑着他,避免了他的狼狈摔倒。
      “你的眼睛,”泠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近在咫尺,依旧是那清冷的调子,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如同冰面下艰难流动的暗河。“初愈不久,气血激荡,易损根基。”她陈述着医理,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身份揭露从未发生。
      花满楼猛地抬起头,撞进她近在咫尺的深黑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千年孤寂沉淀的冰冷,有一丝被误解的涩然,有对他身体下意识的关切,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这双眼睛,他曾以为是古井无波。原来,只是他未曾看清。
      “你……”花满楼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为何要救我?又为何……要如此待她?”他指的是上官飞燕,也指这三个月来的一切。
      泠泠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悸、痛楚和困惑,托着他手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
      “救你……”她移开视线,望向珠光宝气阁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得如同自语,“是因为,你的黑暗……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向往过光。”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的脆弱。
      “至于她……”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只剩微弱抽搐的上官飞燕,眼神瞬间又恢复了那种俯瞰蝼蚁般的冰冷漠然,“她想杀你。碰了我的底线。”
      “底线?”花满楼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五味杂陈。妖的底线?是什么?
      “是。”泠泠重新看向他,深黑的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碧芒再次一闪而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是我治好的眼睛。属于我的……责任。”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的字眼带着一种奇异的占有意味,“我的病人。”
      责任?病人?
      这两个词,像冰水,瞬间浇灭了花满楼心中因那“向往光”三个字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心中那点朦胧的情愫显得更加荒谬可笑。
      原来,只是责任。一个千年大妖对一件自己“作品”的责任感。他花满楼,在她眼中,或许不过是一件需要妥善保管、不容他人损毁的……物件?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物化的冰冷感,瞬间席卷了他。花满楼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和煦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块。他缓缓地、坚定地,从泠泠身边退开一步。
      这一步,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不再看她,只是对着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陆小凤,西门兄,此地不宜久留。金鹏王朝之事,我们……另寻他处再议吧。”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那失魂落魄、强自镇定的样子,又看看旁边那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花满楼背影上的青衣“大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干咳一声,打圆场道:“啊,对对!是非之地,是非之地!阎老板,你这……家务事也够乱的,我们先走一步!告辞告辞!”
      西门吹雪冰冷的目光在泠泠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稀世的、危险的、却又令人着迷的毒物。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花满楼微微颔首,率先转身,白衣如雪,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中。
      霍天青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不知死活的上官飞燕,又深深看了一眼泠泠,最终也一言不发地迅速离开。
      阎铁珊瘫在地上,连告别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恐惧的喘息。
      花满楼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团象征着他世界骤然崩塌的惨状,又极快地避开了泠泠投来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朝着门外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泠泠站在原地,看着那温润如玉却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背影,消失在珠光宝气阁金碧辉煌却冰冷刺眼的门扉之外。暮色彻底吞噬了门外的一切。
      她深黑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随之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那股清冽的冷香,仿佛也染上了暮色的沉重与萧索。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托住他手肘时,那温热的、属于人类的、短暂而脆弱的温度。她缓缓地、慢慢地,蜷起了手指。
      暮色四合,太原府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花满楼、陆小凤、西门吹雪三人并未入城投宿,而是默契地选择了一处僻静的城外小山坡。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陆小凤罕见地沉默着,拿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神时不时飘向花满楼。花满楼坐在篝火旁,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望着跳动的火焰,那双新生的、曾盛满对世界惊喜的清澈眼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烬,空洞而迷茫。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更添了几分寂寥。

      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如霜,抱剑靠在一棵老树下,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非真的心如止水。泠泠展现的力量,以及“千年萤火虫妖”的身份,足以让任何习武之人震动。

      “花满楼……”陆小凤终究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吧?”

      花满楼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托住他手肘的触感。是那只手,点亮了他的黑暗;也是那只手,洒出了毁灭性的毒粉。责任?病人?这两个冰冷的词,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比上官飞燕的毒针更让他感到窒息。

      “我没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地落在火焰上,“想想……我究竟认识了谁三个月。”

      “那个……泠泠姑娘,”陆小凤斟酌着措辞,桃花眼里满是复杂,“她……她救了你,这点毋庸置疑。只是这手段……”他想起上官飞燕那非人的惨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有她的身份……花满楼,非我族类,其心……”

      “其心如何?”花满楼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尖锐。他转过头,看向陆小凤,眼底深处有挣扎的痛楚,“陆小凤,你也认为,非人便是异类,便是……危险?”

      陆小凤被问得一滞,讪讪地摸了摸胡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展现的力量,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酷烈。花满楼,你亲眼所见!上官飞燕固然该死,但那种死法……”他摇了摇头,心有余悸。

      “我看见了。”花满楼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看得很清楚。看得……太清楚了。”视觉带来的冲击,在此刻成了一种折磨。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将那残酷的画面驱逐出去。“她生于幽冥,伴腐草朽木,掌生灭之息……这是她的本性吗?药是她,毒亦是她……那她对我的善意,是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毒’?”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信任的基石被骤然抽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感激她的再造之恩,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可这份恩情,如今却裹挟着冰冷的真相和令人战栗的力量,让他无所适从。

      篝火旁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西门吹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冰冷的视线落在花满楼身上,淡淡道:“力量本身无分善恶。她的‘毒’,源于本源,如同我的剑。区别在于,剑握在谁手,指向何方。”

      陆小凤眼睛一亮:“西门木头,难得你说句有道理的话!花满楼,或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沙沙声,自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

      西门吹雪眼神一厉,剑鞘中已发出一声清越的低鸣!
      陆小凤瞬间弹起,手中的酒壶已化作暗器!
      花满楼虽然心神激荡,但失明时锻炼出的超凡听觉并未退化,也猛地转头,手按在了腰间的折扇上!

      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

      灌木丛中,缓缓站起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衣衫褴褛,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瘦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他显然是被刚才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凌厉气势吓到了。

      “别……别杀我……”孩子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呐。

      陆小凤松了口气,收回架势,脸上瞬间换上和蔼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小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尤其是西门吹雪那冰冷的气势,让他不敢上前。他小手指了指太原府的方向,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山坳,语无伦次地说:“跑……跑出来的……好多兵……好凶……在……在挖东西……埋人……”

      “挖东西?埋人?”陆小凤和花满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金鹏王朝的线索?

      花满楼压下心中的纷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小弟弟,别怕,慢慢说。你看到那些兵在哪里挖东西?埋的又是什么人?”

      孩子似乎觉得花满楼看起来最温和可亲,稍微放松了一点,抽噎着说:“在……在城西乱葬岗后面的废矿洞那边……他们……他们抓了好多人……我爹……我爹也被抓走了!他们逼着人挖洞……挖出……挖出亮闪闪的东西……然后……然后就把没力气的人……拖走……不见了……” 孩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亮闪闪的东西?金鹏王朝的宝藏?!强迫挖掘?灭口?!

      陆小凤神色一肃:“花满楼,看来珠光宝气阁只是冰山一角!霍天青、阎铁珊背后,还有人!而且手段极其狠毒!”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泠泠带来的冲击暂时压下。眼前有更紧迫的事情——无辜的生命正在遭受威胁。“孩子,你能带我们去那个地方吗?别怕,我们会救你爹和那些人的。”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孩子看着花满楼温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三人准备跟随孩子前往废矿洞时,一阵极其微弱、却让花满楼瞬间僵硬的清冽冷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夜风中。

      他猛地抬头!

      只见山坡另一侧,靠近树林边缘的阴影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青色的身影。

      是泠泠!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衣衫,墨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如同一个幽灵。

      花满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刚刚勉强压下的复杂情绪瞬间翻涌上来。惊悸、茫然、痛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跟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她……想做什么?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也立刻发现了她,瞬间戒备起来。陆小凤甚至下意识地将那孩子护在了身后。西门吹雪的手,已经稳稳地按在了剑柄之上,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剑锋,锁定了阴影中的青衣女子。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篝火噼啪作响,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泠泠的目光,似乎越过了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直直地落在了花满楼身上。那目光隔着不远的距离,在夜色中显得幽深难测。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又像一道横亘在花满楼与世界之间的、冰冷的鸿沟。

      花满楼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质问她为何跟来?还是……问她那句“责任”和“病人”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含义?

      就在这时,泠泠的目光似乎微微偏转,落在了那个躲在陆小凤身后、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她的眼神,依旧淡漠。但就在那淡漠深处,花满楼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无波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极其微小的石子。

      然后,在三人警惕的注视下,泠泠缓缓抬起了一只手。

      花满楼瞳孔骤缩!陆小凤几乎要喊出声!西门吹雪的剑,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然而,她只是对着那个孩子,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食指。

      一股无形的、极其柔和的力量,如同最轻柔的晚风,瞬间拂过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孩子脸上的泪痕和污迹,竟在这股力量下,如同被温水擦拭过一般,迅速变得干净清爽!连他因恐惧而紧绷的小脸,也在这股柔和力量拂过后,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眼中的惊惶被一丝舒适的茫然取代。

      做完这一切,泠泠的手便垂了下去。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迅速消失在浓密的树林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冷香,和山坡上三个惊疑不定、心思各异的男人,以及一个茫然摸着自己干净小脸的孩子。

      花满楼怔怔地望着泠泠消失的方向,心脏如同被投入冰火两重天。

      她出手了。
      不是毒,不是毁灭。
      是……一种极其温和的、近乎清洁的力量。
      是为了那个孩子?还是……为了向他证明什么?

      那句冰冷的“我的责任”、“我的病人”,与眼前这无声的、带着一丝笨拙善意的举动,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着。

      她到底是什么?是幽冥的毒火,还是……也曾向往过光的萤虫?

      篝火跳跃,映着他眼中翻涌的、比夜色更浓的迷茫。前方的废矿洞藏着金鹏王朝的血腥秘密,而身后这片树林的阴影里,则藏着一个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冰冷又似乎带着一丝温度的……千年谜题。
      深夜的城西废矿洞,阴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锈味。嶙峋的山石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废弃的矿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嘴,里面隐约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陆小凤、花满楼和西门吹雪,带着那个名叫阿宝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潜行到矿洞附近一处隐蔽的岩石后。阿宝被陆小凤安置在更安全的后方,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希望。
      矿洞入口处,果然有数名身着统一制式皮甲、眼神凶悍的守卫在来回巡视,腰间挎着雪亮的弯刀。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煞气,显然是手上沾过血的。
      “看装束,不是中原路子。”陆小凤压低声音,桃花眼锐利如鹰,“像是关外某些部落的私兵。看来金鹏王朝的余孽,勾结了外族势力。”
      西门吹雪冰冷的目光扫过矿洞深处:“血腥气很重。不止一处的。”
      花满楼的心沉了下去。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危机上,暂时压下心头关于泠泠的惊涛骇浪。他侧耳倾听,超乎常人的听觉捕捉着洞内的声音:铁器撞击岩石的叮当声,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一种极细微的、金属器物碰撞的清脆声响?
      “里面有监工,有守卫,还有至少二十个被强迫劳作的苦力。”花满楼的声音凝重,“他们似乎在挖掘什么……听声音,像是……在清理一个被碎石掩埋的密室?或者……墓穴?”
      “金鹏王朝的藏宝窟?”陆小凤眼中精光一闪,“阎铁珊和霍天青果然只是马前卒!真正的幕后黑手,想独吞这笔复国宝藏!”
      “救人要紧。”花满楼沉声道,手按在了腰间柔软的剑柄上。他的剑,名“流风”,剑身柔软如带,却锋利无匹,配合他超凡的听力和感知,在黑暗中如同鬼魅。
      就在三人准备动手突袭守卫之时,异变再生!
      一股极其微弱、却让花满楼瞬间心悸的清冽冷香,再次毫无征兆地飘入鼻端!
      他猛地扭头!
      只见离他们藏身岩石不远处的另一块巨大山岩顶端,不知何时,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泠泠!她沐浴在惨淡的月光下,青衣被夜风吹拂,墨发飞扬。她的目光,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那些守卫,而是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矿洞深处!她的身体,竟然在微微颤抖!
      花满楼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难以置信、痛苦和……刻骨铭心般熟悉的……恐惧?!
      “她……”陆小凤也发现了,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矿洞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像是沉重的石门被强行破开!紧接着,一片极其炫目的、如同星河倾泻般的流光溢彩,猛地从矿洞深处爆发出来!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光芒也瞬间照亮了矿洞入口和周围的山岩!
      光芒中,隐约可见无数璀璨的宝石、金器、琉璃器皿堆积如山,折射着月光,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富贵与……一种诡异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悲凉。
      “找到了!找到了!哈哈哈哈哈!”一个狂喜而粗犷的声音从洞内传出,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金鹏王朝的复国宝藏!全是我们的了!快!快搬出来!”
      守卫们一阵骚动,脸上露出贪婪和兴奋。
      然而,站在山岩顶端的泠泠,在看到那片炫目宝光,尤其是其中几件闪烁着独特幽蓝光泽、造型古朴奇特的琉璃器皿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不……不可能……”一声极其压抑、却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嘶哑声音,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平静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翻江倒海般的混乱与惊骇!
      “那是……那是……”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语无伦次,“琉璃盏……父王的……母后的……长明灯……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是……”
      花满楼的心被狠狠揪紧!他从未见过泠泠如此失态!那痛苦绝望的模样,瞬间击碎了他心中所有关于“千年大妖”、“非人冷漠”的认知!这分明是一个被猝然撕裂了最深伤口的……人!
      “泠泠!”花满楼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上暴露,猛地从藏身之处站起,朝着她的方向低呼一声!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矿洞入口的守卫瞬间被惊动!
      “什么人?!”
      “有埋伏!杀!”
      数名守卫厉喝着,拔出弯刀,杀气腾腾地朝着花满楼和陆小凤、西门吹雪藏身的方向扑来!同时,矿洞内也响起一片兵刃出鞘的声响和呼喝!
      战斗瞬间爆发!
      陆小凤身形如电,灵犀一指瞬间点倒两名冲在最前的守卫!
      西门吹雪剑光如雪,冰冷的剑气纵横交错,所过之处,守卫的弯刀如同朽木般断裂,人则僵立不动,咽喉处缓缓渗出一道血线!
      花满楼的“流风”剑如同黑暗中游走的灵蛇,柔软却致命,精准地缠住敌人的手腕、脚踝,瞬间卸掉他们的武器和行动能力!
      三人如同虎入羊群,守卫虽凶悍,却完全不是对手,瞬间被清理干净。
      然而,花满楼的心神却完全不在战斗上。他的目光,焦急地投向山岩顶端!
      只见泠泠依旧抱着头,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仿佛对外界的厮杀充耳不闻。那片从矿洞深处透出的、属于金鹏王朝的炫目宝光,如同最残酷的刑具,灼烧着她的灵魂。
      “泠泠!危险!”花满楼看到矿洞内又有几名守卫冲出来,其中一人已经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山岩上毫无防备的青色身影!
      来不及多想!花满楼脚下猛地一踏,流云般的身法瞬间展开,如一道青烟般掠过混乱的战场,直扑那山岩之下!他手中的“流风”剑化作一道柔韧的白练,精准地卷向那支离弦之箭!
      箭矢被柔韧的剑身带偏,擦着泠泠的衣角钉入她身后的岩石,发出“夺”的一声闷响!
      花满楼身形一旋,稳稳落在山岩上,挡在了泠泠身前。他急促地喘息着,不是因为战斗的消耗,而是因为心头的剧震和担忧。
      “泠泠!看着我!你怎么了?”他急切地伸手,想要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却又在即将触碰时迟疑地停住。
      就在这时,西门吹雪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矿洞口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看那琉璃盏底部!”
      陆小凤刚刚击倒最后一名守卫,闻言立刻冲入矿洞深处。片刻之后,他举着一件小巧玲珑、通体幽蓝、造型如一朵奇异莲花的琉璃灯盏冲了出来,脸色异常难看。他将灯盏翻转,底部赫然刻着几个古老而繁复的文字!
      “这……这是……”陆小凤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这是早已失传的‘夜郎古篆’!上面刻的是——‘永宁长公主,璃’?!”
      “永宁……璃……”花满楼喃喃重复,猛地看向怀中依旧深陷痛苦、眼神涣散的泠泠!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泠……璃?!”他失声叫了出来!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开启地狱之门的咒语,狠狠刺入泠泠混乱的意识深处!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泠泠口中爆发出来!她猛地推开花满楼,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深黑的眼眸中,那点微弱的碧芒疯狂闪烁、暴涨!
      “不要!不要烧!父王!母后!哥哥——!”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璃儿怕!璃儿好痛!火!到处都是火!血!好多的血!救我!谁来救救我们——!”
      破碎的、充满血与火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千年的遗忘壁垒,汹涌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不再是千年萤火虫妖的冰冷陈述,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名为“璃”的少女,在国破家亡的血色黄昏中,最后的哀鸣!
      花满楼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哭喊着早已消逝亲人名字的青衣女子,看着她眼中那如同实质般燃烧的痛苦火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裂!
      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她不是生于幽冥的妖!
      她是人!一个在千年前,与他一样,在战火中失去了家园、亲人,饱尝了世间至痛的少女!一个名叫“璃”的……亡国公主!
      那所谓的千年萤火虫妖……那幽冥之隙、腐草朽木……不过是她死后魂灵不灭,在无尽的痛苦与漂泊中,附着于腐草间一点微弱的萤火,在漫长的时光里浑浑噩噩,最终阴差阳错凝聚成形,遗忘了前尘,只记得那一点伴她重生的萤光本源!那掌控生灭的力量,或许正是她魂灵深处无尽的哀伤与死寂所化!
      她不是冷漠,她是……将所有的痛,连同前世的记忆,都埋葬在了灵魂最深处,用千年的孤寂和“非人”的身份,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冰墙!
      “泠泠……璃……”花满楼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痛楚,他不再迟疑,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将那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冰冷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别怕!都过去了!火灭了!火已经灭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传递过去,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我在这里!花满楼在这里!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怀中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如同万年寒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仿佛还沉溺在那场千年不熄的噩梦之火中。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站在不远处,看着山岩上紧紧相拥的两人,看着花满楼怀中那个褪去了所有冷漠疏离、只剩下脆弱与绝望的青衣女子,脸上都充满了极致的震撼。
      西门吹雪冰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了复杂难明的情绪。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追求极致杀戮的剑,又看向山岩上那个掌控生灭之息、此刻却如同风中残烛的“妖”,沉默不语。
      陆小凤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桃花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沉重与一丝了然。他挥了挥手,示意西门吹雪一起进入矿洞深处,去处理那些被囚禁的苦力和金鹏王朝的余孽,将这片空间留给了那对在血与火的历史尘埃中,猝然重逢、又猝然破碎的灵魂。
      夜风呜咽,掠过荒凉的山岗,如同千年前那场吞噬了夜郎古国、吞噬了永宁长公主璃的冲天大火,发出的最后悲鸣。
      花满楼紧紧抱着怀中冰冷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灵魂深处那穿越了千年时光、依旧滚烫灼人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火焰灼烧着。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冰凉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以后……我的眼睛,替你看这人间。你的黑暗……我陪你一起点亮。”
      矿洞深处的喧嚣渐渐平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以雷霆手段制服了守卫,解救了被囚禁的苦力,包括阿宝的父亲。金鹏王朝的余孽首领——一个自称为“金鹏王”后裔、实则是勾结外族的野心家,也倒在了西门吹雪冰冷的剑下。那堆积如山的珍宝被暂时封存,等待官府处置。一场血腥的阴谋,在更深的血色真相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城西的山坡上,远离了矿洞的血腥与混乱。清冷的月光洒在疏落的林木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堆小小的篝火重新燃起,驱散着深秋夜寒,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悲伤。

      泠泠……或者说,璃,蜷缩在火堆旁的一块青石上。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只露出小半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和散落的墨色长发。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依旧僵硬冰冷,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那萦绕周身的清冽冷香,此刻也仿佛染上了灰烬的味道。

      花满楼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篝火的光芒在他温润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沉的痛楚、无措,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在不远处沉默地警戒着,将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他们。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许久,久到花满楼以为她会永远这样沉默下去时,那埋在臂弯里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怕我?” 泠泠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已不再是之前的崩溃嘶喊,而是恢复了那种清冷的质地,只是这清冷之下,是千疮百孔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花满楼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平静、最坦诚的声音回答:“不,不是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是……被吓到了。被我自己。”

      泠泠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抬起了一点,露出那双依旧红肿、却深不见底的黑眸,带着一丝茫然看向他。

      花满楼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避。那双曾因复明而盛满惊喜、又因真相而蒙上阴影的眼睛里,此刻是坦荡的痛苦和自省。

      “我的眼睛,是你给的。”他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三个月,我用这双眼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阳光、色彩、花朵、流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充满生机。我感激你,依赖你,甚至……”他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却依旧坚定地说下去,“甚至对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泠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然后,在珠光宝气阁,”花满楼的语气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毒’。看见那湮灭一切的碧光,看见那……瞬间将人拖入地狱的粉末。视觉带来的冲击,太直接,太残酷。它瞬间颠覆了我用这三个月建立起来的、对世界的认知,也颠覆了我对你的认知。”

      他苦笑着,眼中充满了自责:“我自以为心性豁达,能包容万物。可当那颠覆性的力量,那非人的身份,猝然摆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脆弱。我震惊、茫然、甚至……感到了被欺骗的痛楚。尤其是你最后说……‘责任’,‘病人’……”

      花满楼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涩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物件。一件被你精心修复、需要妥善保管的器物。那份朦胧的情愫,在你冰冷的‘责任’二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难堪。所以,我选择了后退,选择了疏离。不是因为怕你的力量,而是……怕自己那点可笑的、不被需要的真心,在你眼中显得更加不堪。”

      他坦诚地剖析着自己当时混乱的心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不是为了辩解,而是为了让她明白,他当时的疏远,源于自身的脆弱和误解,而非对她的恐惧或排斥。

      篝火的光芒在泠泠深黑的瞳孔中跳跃,映出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了然、一丝被理解的微光,还有更深沉的……悲伤。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花满楼坦诚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良久,泠泠缓缓地、完全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泪痕未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深黑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褪去了千年的冰封,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属于“璃”的脆弱与疲惫。

      她不再看花满楼,而是将目光投向跳跃的篝火,仿佛那跃动的火焰,能将她带回千年前那个同样燃烧的夜晚。

      “夜郎……”她开口,声音飘渺得像来自另一个时空,带着古老的韵律和刻骨的悲凉,“我的国,很小。在西南的群山之间,像一颗藏在深谷里的琉璃珠。我们擅长制琉璃,最美的琉璃。父王……他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能烧出流淌着星河的盏,能吹出薄如蝉翼的瓶。母后……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眷恋。

      “我是璃,永宁长公主。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她的眼神渐渐失去焦距,陷入遥远的回忆,“那时……我才十二岁。春天,山花开得正好。父王刚烧制出一套莲台琉璃盏,准备在祭天大典上用……很美,幽蓝的,像……像刚才矿洞里看到的那盏……”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身体也微微绷紧:“然后……战火就来了。北边的大国,像决堤的洪水。他们说……说我们夜郎自大,说我们藏匿了敌国的珍宝……都是借口。”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冰冷,“他们的铁骑踏碎了山门!烧!杀!抢!掠!”

      “父王……母后……挡在我和哥哥前面……”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却恍若未觉,眼神空洞地望着火焰,“我看到了……母后月牙泉一样的眼睛……被血染红……父王……他抱着那套还没用过的琉璃盏……被……被长矛钉在了王座上……”

      剧烈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忠心的老内侍……抱着我……从王宫的密道逃出去……后面是追兵……是火……是惨叫……”她语无伦次,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夜晚,“我们跑啊跑……躲进山林……吃野果,喝溪水……像野狗一样……哥哥……为了保护我……引开了追兵……再也没回来……”

      “最后……只有我和老内侍……躲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他病了……病得很重……没有药……没有吃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他临死前……把那套……他拼死带出来的莲台琉璃盏……塞给我……说……说这是夜郎最后的火种……让我活下去……”

      “然后……追兵……还是找到了……”她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锋,“刀……砍下来的时候……很冷……我抱着那盏琉璃灯……只觉得很冷……很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她苍白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

      “再醒来……没有身体……只有一点……意识……附着在腐草间……一点微弱的萤火上……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一年?十年?百年?……只记得……那点光……很冷……周围很黑……很寂静……像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后来……意识渐渐凝聚……能动了……像个……影子……在黑暗里飘荡……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存在……只记得那点萤火……是我的本源……还有……一种本能……能催发生机……也能……带来死寂……”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眼神空洞,“再后来……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个世界……遇到了你……”

      她终于说完了。千年的孤寂,国破家亡的血泪,魂灵漂泊的茫然,凝聚成这短短的一段叙述,却沉重得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花满楼早已泪流满面。他从未如此刻骨地感受到一个人的痛苦。那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家园被焚毁、至亲在眼前惨死、自己像野狗一样逃亡、最终在绝望中死去、魂灵还要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泊千年的……至痛!与她相比,自己幼年失明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着、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女子,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什么千年大妖,什么幽冥毒火?她只是一个在时间尽头迷了路的、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她的冷漠,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壳!她的“毒”,是她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伤口溢出的绝望!

      “璃……”花满楼再也无法抑制,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他缓缓地、坚定地蹲下身,伸出双臂,将这个冰冷、颤抖、承载了千年悲苦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力量。

      泠泠……璃的身体先是僵硬如铁,仿佛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但渐渐地,在那温暖的、带着怜惜的包裹中,那层厚厚的冰壳,终于开始出现裂痕。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额头抵在花满楼温热的颈窝,压抑了千年的、无声的泪水,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襟。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肩膀无声的、剧烈的耸动,和那滚烫的、仿佛能灼伤皮肤的泪水。

      花满楼紧紧抱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灵魂深处那滔天的悲伤和委屈。他的手,温柔地、一遍遍地轻抚着她瘦削的背脊,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

      “都过去了,璃……”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夜郎的琉璃火种,没有灭。它在你心里。以后,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你想看的花,我陪你看;你想走的路,我陪你走;你的黑暗……我们一起点亮。”

      他轻轻抬起她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上冰冷的泪痕。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地望进她那双被泪水洗刷后、依旧深黑却不再死寂的眼眸深处。

      “你不是孤魂野鬼,不是异类。你是璃,是花满楼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心上人。”

      “璃”这个名字,不再是开启地狱的咒语,而是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呼唤。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千年的时光鸿沟,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在此时此刻,似乎都被这温暖的火焰和坚定的誓言所融化。

      陆小凤靠在一棵老树上,看着这一幕,桃花眼里没有了戏谑,只剩下深深的动容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他轻轻捅了捅旁边如同冰雕的西门吹雪:“喂,木头,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千年怨毒,终被春风化雨?”

      西门吹雪冰冷的视线扫过相拥的两人,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剑上,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她的‘毒’,源于至悲至恸。他的‘药’,源于至诚至善。天道循环,相生相克。” 冰冷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远处的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漫长而黑暗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花满楼低下头,看着怀中渐渐止住哭泣、疲惫地靠在他胸口、如同找到归巢倦鸟般的女子,唇边缓缓漾开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他轻轻拂开她颊边被泪水粘住的发丝。

      “天快亮了,璃。”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美梦,“我们回家。”

      他所说的家,不再是那座种满鲜花的小楼,而是他愿意为她撑起的、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漂泊、只有温暖与安宁的未来。

      而在那未来里,他相信,总有一盏属于她的、温暖的琉璃灯,会被重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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