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壁之下

　　832年，帕拉迪岛，罗塞之墙内，某贵族墓地

　　暴雨像是天空被撕开了巨大的裂口，无穷无尽地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冰冷的墓碑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小溪在泥泞的地面肆意流淌。狂风卷着雨幕，发出凄厉的呜咽，几乎要将那些伫立了百年的墓碑吹倒。

　　古德温夫人裹着厚重的黑色雨披，像一个被悲伤浸透的剪影，跪在最新的一座小坟茔前。雨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她苍老憔悴的脸上奔流。泥土被连日来的暴雨冲刷得松软不堪，她刚献上的、原本洁白的花束，此刻已深陷泥泞，花瓣零落，被污浊的泥水裹挟着，如同她刚刚逝去的、年仅七岁的女儿埃莉诺那短暂而纯洁的生命。

　　“我的小埃莉诺…” 古德温夫人哽咽着，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湿透的泥土里，仿佛想触碰棺木中那具小小的、已然冰冷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撕裂，世界只剩下这冰冷的雨和锥心的痛。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声音，混杂着泥土滑落的窸窣，从她面前的坟茔中传来。

　　古德温夫人僵住了，以为自己悲伤过度出现了幻听。她屏住呼吸，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滴落。

　　又是一声！伴随着泥土轻微的翻动。

　　她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用冻僵的双手疯狂地扒开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

　　泥土下，露出了棺木的一角——那并非名贵的木材，只是平民用的薄棺，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更加脆弱。而就在棺木边缘的泥土中，一只极其苍白、沾满泥污的小手，正微弱地、颤抖着向上伸着！五指张开，像是在绝望地向这冰冷的世界祈求一丝生机！

　　“啊——！” 古德温夫人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随即被更巨大的、近乎狂喜的激动淹没。她发疯似的刨开泥土，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终于，她挖到了棺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并不牢固的棺盖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在湿透的、简陋的裹尸布里，躺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她小得可怜，皮肤是死人般的惨白，嘴唇青紫，浑身冰冷，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然而，当冰冷的雨水和空气灌入棺材的刹那，她那浓密的金色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那双碧绿如最深潭水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空洞和迷茫，睁开了。

　　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用那双过于清澈、过于冷静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方被雨水模糊的古德温夫人的脸。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古德温夫人！她失去了一个埃莉诺，上天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从坟墓里还给了她一个！

　　“埃莉诺！我的小埃莉诺！你没死！你还活着！” 古德温夫人泣不成声，不顾女孩身上的冰冷和泥泞，用尽全身力气将她从那狭窄、冰冷的墓穴中抱了出来，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仿佛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小身体。冰冷的雨水打在女孩脸上，她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易碎的琉璃。

　　“别怕，孩子，别怕！妈妈在这里！妈妈带你回家！” 古德温夫人语无伦次，脱下自己的雨披将女孩裹紧，抱着这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奇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暴雨滂沱的墓地。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神赐的礼物，是她女儿埃莉诺的转世重生！她必须救活她！

　　回到温暖干燥的宅邸，古德温夫人不顾仆人的惊愕和丈夫古德温爵士的疑虑，固执地、近乎偏执地认定这就是她的女儿埃莉诺·古德温。她亲自为女孩清洗身体，换上自己亡女最精美的睡裙。热水洗去了泥污，露出了女孩惊人的美貌：如阳光般的金发，深潭般的碧眼，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然而，她的皮肤始终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身体冰凉，呼吸微弱而急促。

　　当家庭医生被匆匆请来时，他检查后脸色凝重：“夫人…这位小姐…她…她有非常严重的心脏病。她的心跳…非常微弱，非常不规律。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她的情况非常糟糕，恐怕…”

　　“住口！” 古德温夫人厉声打断，紧紧抱着怀中安静得异常的女孩，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她活下来了！这就是神迹！她是我的埃莉诺！她会好起来的！你必须治好她！”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决心。

　　女孩——现在起，她只能是埃莉诺·古德温了——靠在养母温暖的怀抱里，那双碧绿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奢华房间里的陈设，扫过忧心忡忡的古德温爵士，最后落在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上。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或恐惧，仿佛一具刚刚被赋予行动的精致躯壳，内里是深不见底的虚无和…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她顺从地接受了新名字，新身份，像一个完美的、沉默的玩偶。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暴雨之夜从坟墓中爬出的女孩，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何拥有如此致命的疾病和如此诡异的平静。古德温夫人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只想用无尽的宠爱和最好的医疗资源留住这奇迹般的生命，丝毫未曾察觉，她捡回的并非天使，而是一个带着冰冷秘密和一颗脆弱心脏的谜团。

　　十二年后，844年，希娜之墙内

　　时间流逝，古德温家耗费了巨大的财力和心血，用最昂贵的药物和最精心的护理，勉强维系着养女埃莉诺的生命。她像一株在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带着毒刺的苍白花朵，在金丝笼中长大。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或者说是某种深藏的目的）和古德温家族的资源，她竟然奇迹般地完成了高强度的医学大学学业。

　　毕业典礼上，她穿着学士袍，金发盘起，露出天鹅般优雅却苍白的脖颈，碧绿的眼眸含着恰到好处的、温顺而感激的笑意，接受着养父母的骄傲拥抱和旁人的赞叹。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体弱多病却才华横溢的古德温小姐，将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在相对安稳的环境里延续她脆弱的生命。

　　然而，埃莉诺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父亲，母亲，”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带着一丝贵族少女特有的矜持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想成为一名医生。”

　　古德温夫妇愕然。

　　“我想加入宪兵团。”她平静地抛下这个惊雷。

　　“什么？！埃莉诺，你疯了？！”古德温爵士失声，“你的身体！宪兵团那种地方…高强度训练、追捕罪犯、甚至可能面对巨人…你会死的！”

　　“亲爱的，医生是最适合你的职业！安全，体面…”古德温夫人紧紧抓住女儿冰冷的手，眼中充满恐惧。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埃莉诺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掩饰着眸底深处的冰冷算计，“但我…想为墙内的秩序尽一份力。医生只能治愈个体的伤痛，而宪兵团…维护的是整个王都的安宁。”她抬起眼，碧绿的眸子清澈见底，充满了“高尚”的理想光芒，“请相信我，也请帮助我。我知道我的体能是阻碍…但以父亲在议会的影响力，以及古德温家族的名望，让宪兵团破格接纳一个‘特殊人才’，应该并非难事，对吗？”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她的姿态柔弱而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古德温夫妇看着她苍白脆弱却异常执拗的脸庞，最终在巨大的溺爱和对“失而复得”的珍宝的纵容下，妥协了。

　　于是，在古德温家族庞大势力的运作下，医学高材生埃莉诺·古德温，以体能测试严重不合格、近乎垫底的成绩，“破格”被宪兵团录取。她的档案里被巧妙地添加了“特殊情报分析专长”的备注，成为了宪兵团总部一个文职部门的新兵。那身象征着权力与管制的制服穿在她纤细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仿佛精美的瓷器被强行套上了粗糙的铁甲。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只有埃莉诺自己清楚，那身制服是她接近某些被严密保护的、尘封的秘密的通行证。她苍白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宪兵团徽章，碧绿的眼眸深处，是十二年前那个暴雨之夜的冰冷泥土，和一颗从未停止探寻真相的心脏。医学知识不再是救人的工具，而将成为她剖析秘密、达成目标的利器。贵族少女温顺的假面下，那个从坟墓中爬出的、带着致命疾病和冰冷秘密的灵魂，终于开始了她隐秘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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