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过境时

　　下午三点，盛夏的阳光把棚户区的土路烤得发白，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浑浊气息。
　　土路两旁的矮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墙皮剥落处露出斑驳的红砖，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得发白的衣物，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晃着。
　　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墙角的垃圾桶打转，远处传来修车铺的敲打声和妇人的吆喝声，织成一片喧嚣又贫瘠的市井图景。
　　楚微澜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斜靠在斑驳的砖墙上。
　　烟是从隔壁小卖部赊来的，劣质烟草的味道透过烟纸渗出来，他却像是很享受似的，时不时用舌尖顶一下烟蒂。
　　他刚打完一架，黑色T恤被扯开个大口子，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新添的血痕，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往下滑，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他却跟没事人似的，用脏污的手背随意蹭了蹭，血痕混着尘土在皮肤上晕开，反倒添了几分野性。
　　他冲对面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嗤笑，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又裹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就这点能耐？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堵老张家丫头，腿给你们打折。”
　　小混混们捂着脸上的伤，眼神里满是怨毒，却没一个敢上前。
　　为首的那个捂着肿起来的嘴角，含糊不清地撂下句“楚微澜你等着”，就扶着同伴灰溜溜地钻进了巷子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好啊，我等着。”楚微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他耸了耸肩，双手插兜，眼神里是属于这片泥泞地带的桀骜不驯。
　　仿佛刚才那场架对他来说，不过是像踩死几只蚂蚁般轻松。
　　旁边修自行车的瘸子叔放下手里的扳手，叹了口气。
　　他的腿是年轻时在工地出事故落下的残疾，靠着这间小小的修车铺勉强糊口，看着楚微澜长大，对这孩子既心疼又无奈。
　　“小澜，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整天打打杀杀的，迟早要出事。”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就不能跟你哥似的，找个正经活儿干？哪怕去工地搬砖，也比天天在街面上混强啊。”
　　楚微澜把烟屁股吐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烟草的碎屑混着尘土嵌进地面的裂缝里。“正经活儿能有拳头来得痛快？”他活动了下脖颈，发出“咔吧”的声响，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老张家丫头才十四，他们几个大男人堵着人家要保护费，我能不管？”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正经活儿也赚不了几个钱，我还得攒钱给我妈妈买药。”
　　瘸子叔闻言，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谁都知道楚微澜的难处，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不知所踪，家里的重担全压在这个才二十二岁的少年身上。
　　他那些打架斗殴的名声背后，藏着的是无人知晓的辛酸。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棚户区的嘈杂。
　　一辆黑色轿车如同闯入贫民窟的异类，冲破尘土飞扬的土路，稳稳地停在楚微澜面前。
　　那车一看就价值不菲，黑色的车漆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与周围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下来，身形高大，眼神冷硬，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雕塑，死死地盯着楚微澜：“楚微澜是吧，跟我们走。”
　　楚微澜挑眉，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他双手抱胸，身体微微前倾，摆出防御的姿态：“老子凭什么跟你们走？你们是谁？”
　　他话音未落，其中一人已经伸手来抓他的胳膊。
　　那人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专业训练的痕迹。
　　楚微澜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右拳带着风砸过去，却被对方轻易格挡。
　　掌心传来的力道让他心头一凛——这些人不是棚户区那些只会仗着人多势众的小混混，身手利落得很。
　　他不肯束手就擒，抬腿踹向对方的膝盖，同时左拳直击面门。
　　可对方像是早料到他的招式，侧身避开的同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另一个人则从背后锁住了他的胳膊。
　　楚微澜挣扎着，肌肉紧绷，额头上青筋暴起，可对方的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钳制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老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楚微澜怒吼着，试图用膝盖顶向身后的人，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反而被拧得更紧，手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几番挣扎无果，楚微澜还是被强行塞进了车里。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他被按在后排座位上，两边各坐了一个西装男，像看管犯人一样盯着他。
　　楚微澜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却没再挣扎——他知道，反抗也是徒劳。
　　车窗外，棚户区的矮房和嘈杂飞速倒退，像一场褪色的旧梦。
　　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整洁的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还有穿着光鲜亮丽的行人。
　　楚微澜看着这陌生的景象，眼神里满是疏离和不屑。
　　这些繁华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泥泞的土路、破旧的房屋和永远赚不够的医药费。
　　不知过了多久，车驶进了一片绿树成荫的别墅区。
　　这里的空气都带着清新的草木香，与棚户区的浑浊气息截然不同。
　　车最终停在一栋像宫殿一样的别墅前，白色的大理石外墙，雕花的栏杆，巨大的落地窗，还有门前精心打理过的花园，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地位。
　　楚微澜被拽下车，他仰望着眼前的建筑，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不屑。
　　在他看来，这栋华丽的别墅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冰冷而空洞。
　　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站在玄关处，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看到楚微澜这副浑身尘土、衣衫褴褛的模样，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神里满是嫌弃。“你就是楚微澜？”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在审视一件不合格的商品。
　　楚微澜啐了一口，吐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点污渍。“是又怎样？绑架？”他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语气里满是挑衅。
　　“我是你亲生父亲。”男人冷冷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父亲？”楚微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老子在棚户区活了十八年，从没见过你这号人物。
　　我妈卧病在床，我爸早就不见了，少他妈在这里攀亲戚！”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眶微微泛红，那是被刺痛后的愤怒和不甘。
　　男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混账！”他厉声呵斥，“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待在陈家，学习规矩，认祖归宗！”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属于我的地方？”楚微澜嗤笑，“我告诉你，我楚微澜的家在棚户区，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楚微澜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打开门走了进来。
　　少年身形颀长，皮肤是冷调的白，像上好的羊脂玉。
　　黑发柔软地贴在额前，眼眸是浅浅的琥珀色，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
　　他看到楚微澜，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没有惊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是陈屿安，你……哥哥。”中年男人，也就是陈父，介绍道。
　　他提到陈屿安时，语气缓和了些许，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满意。
　　楚微澜的目光在陈屿安身上停留了几秒，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怎么长这么好看？”像温室里精心培育出来的花朵，干净、纯粹，与他这种在泥沼里挣扎的野草截然不同。
　　陈屿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大概是不喜欢楚微澜身上的气味，或是不习惯这种陌生的注视。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陈父：“爸，我还有事，先上去了。”他的声音清冷，像山涧的泉水，带着一丝疏离。
　　从头到尾，他只看了楚微澜一眼，那一眼轻描淡写，仿佛楚微澜只是空气。
　　这时陈父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微一变，转身对旁边的佣人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跑。”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接电话的声音渐行渐远。
　　见陈父离开，楚微澜却来了兴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越是清冷难接近的人，越能勾起他的好胜心。
　　他大步走到陈屿安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陈屿安身上的味道，干净又清新，与他自己身上的汗味、尘土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屿安是吧？”楚微澜的声音带着棚户区特有的痞气，却又莫名地带着几分试探，“老子叫楚微澜，谈吗？我……”他本来想说“我对你挺感兴趣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直白，硬生生咽了回去。
　　还没说完，就被陈屿安打断。
　　陈屿安垂眸看他，眼神清冷如冰，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不谈，请你自重。”他微微侧身，想要避开楚微澜身上的气味。
　　楚微澜被这声“自重”噎了一下，却没生气，反而低笑出声，露出一口白牙：“自重？老子这辈子就没懂过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能感受到陈屿安身上的清冷气息，眼神里带着棚户区里练就的狠劲与直白，“陈屿安，你长得这么好看，跟那些扭扭捏捏的人不一样，跟老子……”他想说“跟老子挺配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硬生生停住了。
　　陈屿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语气冷得像冰：“你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我谈？”他的目光在楚微澜身上扫过，从他破旧的衣服到脸上的尘土，再到小臂上的血痕，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粗鲁、野蛮，毫无教养。”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我能护着你。”楚微澜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说完又怕吓到对方，声音又小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况且，老子长得也不差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脸上沾着尘土，但五官确实俊朗，带着一种野性的帅气。
　　“什么意思，觉得我长得很差？”陈屿安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环胸，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真。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端庄得体，很少有人敢用这种直白又痞气的语气跟他说话，更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楚微澜被他问得一噎，随即咧嘴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你不差，是老子配不上你行了吧？”他笑得眉眼弯弯，眼神里没有丝毫恶意，只有纯粹的坦荡。
　　“知道就好。”陈屿安淡淡地说，说着，抬手拍了拍自己白衬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又矜贵。
　　楚微澜往前一步，几乎要贴上陈屿安的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声音压低，带着棚户区特有的痞气和直白，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但老子就是想跟你谈。陈屿安，给个机会？”
　　陈屿安的呼吸顿了顿，能清晰地闻到楚微澜身上混合着汗水、尘土和某种廉价烟草的味道。
　　按理说，这种味道应该让他感到厌恶，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并不难闻，甚至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像野火烧过草原后留下的气息，带着原始的生命力。
　　他别开眼，声音依旧清冷，却没了刚才的尖锐：“不给，我要回房了。”
　　“回房？”楚微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饶有兴致地跟在他身后，“我跟你一起？正好……我没处去了。”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跟着陈屿安是天经地义的事。
　　陈屿安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脚步不停地上了楼。
　　楚微澜亦步亦趋地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目光却忍不住在陈屿安身上流连。
　　少年的背影挺直，像一棵迎风而立的小白杨，白衬衫的衣摆在走动间轻轻晃动，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
　　二人走进房间，陈屿安的房间很大，装修简约却不失格调。
　　巨大的落地窗透进充足的阳光，地板光洁如新，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文具，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精装书，还有一个小小的绿植放在窗台上，生机勃勃。
　　陈屿安随手拿起一本书，是一本外文原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楚微澜头大。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成绩不好，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了，那些弯弯曲曲的外文对他来说，跟天书没什么区别。
　　“你平时就看这玩意儿？”楚微澜咂舌，一脸不可思议，“不觉得无聊吗？”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枯燥的文字上。
　　陈屿安没理他，自顾自地翻开书籍，声音冷淡：“要么安静待着，要么出去。”他不喜欢有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更何况是楚微澜这样一个浑身充满“侵略性”的陌生人。
　　楚微澜耸耸肩，也不生气。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房间，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花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下。
　　他掏出手机刷了没两分钟，就觉得没意思。
　　棚户区的信号不好，手机网速慢得像蜗牛，而且他的手机早就过时了，屏幕上还有几道裂纹。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眼睛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陈屿安。
　　少年坐在书桌前，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的样子有种禁欲的美感。
　　他看书的样子很认真，手指轻轻捏着书页，偶尔会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楚微澜看得有些出神，心里莫名地觉得，这样的陈屿安，比刚才那副清冷疏离的样子更吸引人。
　　直到陈屿安突然开口：“看够了？”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楚微澜猛地回神，嘿嘿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没看够。你比这些书好看多了。”他的话直白又大胆，像在棚户区里跟姑娘调情一样，信手拈来。
　　陈屿安的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像雪地里染上的一点胭脂。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可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那个在角落肆意打量他的身影。
　　那道目光太过灼热，太过直白，让他有些心神不宁，原本能轻易理解的文字，此刻却变得晦涩难懂。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夜色渐深。
　　别墅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还有陈屿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楚微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白天的打架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再加上这几天为了给母亲凑医药费，他几乎没怎么休息。
　　他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眉头舒展，没了白天的戾气和防备，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带着一丝脆弱。
　　陈屿安放下笔，起身走到沙发边。
　　他看着楚微澜眼下淡淡的青黑和额前凌乱的发丝，还有脸上未干的尘土，心里莫名地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个从棚户区来的少年，像一团野火，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旺盛的生命力，闯入了他平静无波的世界。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帮楚微澜把额前的碎发捋顺。
　　指尖快要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陈屿安猛地收回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然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产生这样的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转身回到书桌前，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都是楚微澜那张带着野性的脸，还有他直白又大胆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楚微澜才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陈屿安的房间里。
　　身上多了一条薄毯，带着淡淡的阳光味和栀子花香，应该是陈屿安给他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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