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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恐惧症
我叫蓝玉,今年十四岁。
“我想今天可能是你睁开眼睛的日子。”一道清越的女声如是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过眼睛了。我的治疗师称它为erinarsuup qaumanik aanniaa,睁眼恐惧症。这一切都始于我十几岁时,目睹了姐姐的死亡。
我在生活上与盲人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在这件事上别无选择。而我必须像个盲人一样去适应一切,我靠一根盲杖四处走动,仅仅通过听音我就能分辨出不同的硬币。我学会了读盲文,但当人们发现我不是盲人时,他们要么认为我疯了,要么认为我很可笑。
持续的恐惧很难具体描述,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恐惧中。这就像,有的人在观看恐怖电影的惊悚部分时会选择闭上眼睛,而我则是一直闭着眼睛。这几年,我看了很多治疗师,有些已经快要帮我克服掉恐惧,但有一个最大的阻碍。通常,为了克服你的恐惧,你需要面对你害怕的东西。这样做的成功率很高,但如果我太害怕了,不敢睁开眼睛去面对它,我又要怎么直面自己的恐惧呢?我发现我的治疗师的声音总是那么让人平静,于是我在想,怎样的一张脸才配得上这个声音呢。
“我觉得今天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当时你姐姐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到一阵恶心,我的手在抗拒。我很少说起多年前发生的事情。“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姐姐刚切完蛋糕。我不确定它从哪里来,或者它是怎么进入房子的。我看着它爬到我姐姐身后,它行动缓慢,但带有明显的杀意,就像一头狮子在跟踪猎物。”
“这个生物长什么样?”治疗师问。
“它的模样烙印在我的脑子里,即使我闭着眼睛,也仍然可以看到它。它有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充满了凶残的饥饿感。”我解释着,手在颤抖,汗珠从背上滑落。
“慢慢说,我保证你是完全安全的。”治疗师用柔和、关怀的语气安慰我。
“它的嘴里满是肉沫,确切来说是食物残渣,雪白的牙齿和银色的爪子看起来能把人撕碎。”
我听出治疗师开始变得担忧了。
“你确定它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吗?”她继续问。
“它不是人,更像是某种野兽,人类行走的方式与动物不同。它的爪子扎穿了我姐姐,把她整个吞了下去,一个人就这么完完全全消失了!解决完我姐姐后它开始朝我移动,我应该是被恐惧麻痹了,除了闭上眼睛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确定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但最后总算有人来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治疗师在做笔记,我能听见她的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我相信你的恐惧症是大脑对你目睹一切的创伤反应。大脑以这种方式保护你。孩子处理记忆的方式与成年人不同。在此次事件中,你将所恐惧的事物视为了某种怪物。”
一种温暖的平静感从脚底升起,淹没了我的大脑。
“我保证你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杀手或怪物。”我的治疗师用令人放心的语气说。
我慢慢尝试睁开双眼,心跳在加速。房间是昏暗的,治疗师想以此保护我的眼睛。
这可能是盲人第一次看世界时所能体验到的感觉。等到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我的眼睛开始有刺痛感。过了一会儿,它们才得以聚焦。我看到了治疗师柔软的、令人安心的脸颊,虽然模糊不清。
我知道,杀死我姐姐的生物还活着,只是等着我睁开双眼,这样就能让我看着它撕碎什么。恐惧依然存在,但除了我和治疗师外,房间空无一人。
“我告诉过你,没什么好怕的。”
我正要为视觉回归感到高兴时,治疗师身旁传来的咆哮声阻止了我。那是我在姐姐死时只听过一次的声音。我看着多年前所面对的同一个生物爬到治疗师身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向我袭来。它有着和从前一样又深邃又饥渴的眼睛,在我有机会警告它之前,它就扑了上去。
我的治疗师同我姐姐当初一样,被闪着银光的利爪撕裂,血肉掉到它雪白的齿牙间。结束后,它将目光锁定我,在它触及我之前,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不是害怕睁开眼睛,我只是害怕我睁开眼后会发生的事情。
我的治疗师没有死,这很神奇,我围着她一圈又一圈地摸索着,她还是那么地柔和沉稳,令人安心。治疗师没有死,那我姐姐呢?是不是还活着?我想不出答案,毕竟我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她。我不记得她的相貌,不记得她的性格喜好,只记得爱,只记得这种连绵不绝的东西,如同门前虚虚袅袅的河水。我习惯性地记忆姐姐,爱姐姐。我知道,爱里依存着习惯,习惯里涌动着爱。爱和习惯的关系就像死亡与遗忘,是分不开的。
姐姐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我快要忘记她,只记得爱。这种记忆像是鸟儿的骨头,钙白色的纯洁外表掩盖内里的空空如也。我需要杀死那只怪物,让它把姐姐吐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了,它的胃囊是硬邦邦的棺材,肠道是狭窄的时空隧道,把人从一端抛到另一端。
杀死它,砸碎它,解剖它,把姐姐找回来,把我也找回来吧!于是,湿发,动脉血和断舌,我杀了自己三遍。
第一次,是散乱的发丝,片连片,缕连缕,在黑色的无望底色之下被浸湿。十分累赘似的重量,像是拖着一个秤砣来去,缠绕在身躯,脖颈,粘湿了棉质布料一起黏连在肌肤上面,催生出汗液又杂糅在一起,发出让人恶心的异味。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认为发丝像毒蛇一般,明明比毒蛇更加让人恐惧。我能感受到自己柔软而无骨的身躯盘蜷缠绕,有生命一般探索,直到慢慢收缩,爱抚一样的触碰,更加亲昵,柔情蜜意。在明明能触碰到暖意,然而又在呼吸停滞的一瞬间堕入冰点。
这是第一次,死于自缢。
第二次,是流通的血液。我拖着粘稠的身体来来去去,蠕动在阴暗管道里的长虫希望见见太阳,可这似乎是无稽之谈。污浊不堪或者圣洁不染的任何什么都杂糅其中,比膀胱或者直肠要储存的什么东西都要鱼龙混杂,沦为人类口中所描述的“肮脏”。在冷空气趁虚而入的时间,我并未反应过来。凭借本身飞蛾扑火一般的潜意识在不断外溢,享受难得的清凉,寒冷。刀锋的触感成为了第一道开胃菜,刺激灵魂深处的无尽欲望和恶魔一般的贪婪。离去,探索,外溢,死亡。最后的冰冷似乎才能让我幡然醒悟,但作为血液,我没这个机会了。
这是第二次,死于割腕。
第三次,是灵活的长舌。安逸的生活总让人失去思考能力,变得浑浑噩噩,在声色犬马中沉沦。我必须承认,自己太过放纵。唇齿之间的爱抚和促膝长谈,大量甜食所带来的灭顶快感,还有所谓的“自由”,这是天底下最安逸的生活。我用尽全力反抗无果,尽管昔日辉煌也在日日夜夜的虚度里死去了无数次。当这一次生命消弭之时,我只看到曾经的无数个自己在此刻遵照本能汹涌而出。
这是第三次,死于咬舌
我并没有成功杀死那个怪物,也并没有成功杀死我自己。治疗师把我救了下来,并且往后,她成了我的合租室友,信誓旦旦地说要日日夜夜住在这里,以保证我的安全。这很无聊,我深知这是无用功。
没办法,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收入来源,只能放弃姐姐住过的房间,把小屋的一半租出去。治疗师知道后,顺理成章到了那里。
不过它那么饿,对猎物那么渴求,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治疗师身边的吧?我伸出手,握住治疗师温软的柔荑,听见她依然清越的声音。
“我叫蓝瓷,往后多多关照。”
晚上,滚烫的食物在我面前散发着热气。
“尝尝,还可以。”对面的人说。“好吃吗?”
我摸索着抓住勺子舀了一口,是红豆粥,特地放了糖,旁边还有糯糯的烤红薯。我偷偷喜欢甜食,她居然知道。我想象着她做饭的样子,长发披在身后。她可能会被怪物摁进锅里,头如同柔腻的烤红薯般散发着热气,被怪物裹上白糖粒,用银色的爪子叉住,放进洁白的齿牙间捣碎。旋即,我回过神来。
“好吃。”
“那就好。”
“我记得你好像新买了二手房,用不着再租房子住了。”我问。“你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
“……谁指使你来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蓝瓷夸张地叫起来,随即又如平常那般温柔笑了一下。“我好寂寞的,看你也无聊,正好一起。”
“你很有意思。”她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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