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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的银杏
周雨晴第一次见到陈教授时,他正坐在养老院后花园的长椅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自言自语。九月的阳光透过银杏树的缝隙洒在他佝偻的背上,将他的白发染成淡金色。他穿着整洁的浅灰色衬衫,袖口已经磨得有些发白,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纽扣。
"陈教授,该吃药了。"雨晴轻声说道,生怕惊扰了老人沉浸的世界。
老人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却依然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晰咬字。
"我是新来的护工,周雨晴。"她微笑着回答,将药片和水杯递了过去,"您叫我小雨就行。"
"小雨..."老人重复着,眉头微蹙,像是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的痕迹,"素华以前也喜欢这样叫我。"
雨晴的手停顿了一下。素华——这个名字在陈教授的资料中出现过,是他已故的妻子。资料显示,林素华女士在五年前因肺癌去世,而陈教授在妻子走后半年就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病。
"陈教授,您今天感觉怎么样?"雨晴一边记录着老人的生命体征,一边试图引导他回到现实。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你看,这是素华年轻时的样子。"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照片中那个穿着旗袍、站在大学校门前的年轻女子,"她总是笑得这么好看。"
雨晴凑近看了看,照片上的女子确实美丽,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1953年秋,燕京大学物理系留念"。
"您和夫人是同学?"雨晴问道。
"是啊,我们都在物理系。"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比我聪明多了,要不是...要不是那些年..."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神开始涣散,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照片。
雨晴知道这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见的情绪波动,她轻轻握住老人的手:"陈教授,要不要去听会儿音乐?今天下午有钢琴演奏。"
老人茫然地看着她,刚才短暂的清醒已经消失无踪:"你是谁?我的讲义呢?我马上要上课了..."
这样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重复了无数次。有时陈教授会清醒地认出雨晴,甚至能准确说出她上周值班的日期;有时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在走廊里焦急地寻找"家",尽管他已经在这个养老院住了三年。
雨晴渐渐习惯了陈教授反复无常的记忆。她发现,每当老人提起妻子时,眼神总会变得格外明亮,仿佛那些被疾病侵蚀的脑细胞突然恢复了功能。于是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老人讲述过去的故事。
"素华最喜欢银杏树,"一个阴雨的午后,陈教授望着窗外说道,"她说银杏叶像一把把小扇子,扇走了夏天的炎热,带来了秋天的思念。"老人突然转向雨晴,"你知道银杏树能活多久吗?"
雨晴摇摇头。
"三千年。"老人竖起三根手指,"素华说,如果人能活得像银杏树那么久,就能看遍世间所有美好的爱情故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惜我们只有短短几十年..."
雨晴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整理老人的床铺,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床头柜抽屉没有完全关好,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张。
"陈教授,我能整理一下您的抽屉吗?"她问道。
老人正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雨,没有回答。雨晴轻轻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致素华",字迹从早期的工整有力到后期的颤抖歪斜,明显跨越了很多年。
出于职业操守,雨晴知道自己不该窥探老人的隐私,但好奇心还是驱使她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亲爱的素华:
今天养老院新来了一个护工,叫周雨晴,是个善良的姑娘。她让我想起了你刚毕业分配到研究所时的样子,也是这么年轻,这么充满活力。我告诉她银杏树能活三千年,却没有告诉她,没有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三千年那么漫长..."
雨晴的手微微发抖。她小心地将信放回原处,轻轻合上抽屉。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第二天,雨晴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岗,想趁陈教授吃早餐时整理他的房间。当她推开房门时,却发现老人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相册。
"陈教授,您今天起得真早。"雨晴放下手中的护理记录本。
老人抬起头,眼神出奇地清明:"小雨,你来了。我正在看我和素华的照片。"他招手示意雨晴过去,"你看,这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雨晴惊讶于老人今天的清醒状态,赶紧走到他身边。相册上的黑白照片里,年轻的陈教授——那时应该叫陈默生——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身旁的新娘林素华一袭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两人站在一面写着"革命婚礼"的横幅下,笑容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克制与坚定。
"1968年10月1日,"老人准确地报出日期,"我们本来打算第二年五一结婚,但素华说,'默生,谁知道明年会是什么样子,不如趁现在把事办了'。"老人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照片中妻子的轮廓,"她总是对的。"
"您和夫人的感情真好。"雨晴由衷地说。
"是啊,五十二年三个月零十四天。"老人突然说出了一个精确的数字,"从我们认识到她离开,一共这么久。每一天我都记得。"
雨晴震惊地看着老人,这与病历上"严重记忆障碍"的诊断似乎不符。但当她刚想追问时,老人的眼神又开始变得迷茫。
"我的钢笔呢?"他焦急地翻找着口袋,"我得给素华写信,告诉她今晚我要晚点回家,实验室的数据还没处理完..."
雨晴的心沉了下去。陈教授又一次迷失在了时间的迷宫中,刚才的清醒如同昙花一现。她帮老人找到床头柜上的钢笔和信纸,看着他颤抖着手写下"亲爱的素华",字迹歪斜得几乎无法辨认。
那天晚上,雨晴辗转难眠。她脑海中不断浮现陈教授精确计算出的与妻子共度的时光,以及那些写给亡妻的信件。第二天清晨,她做了一个决定——征得养老院主任和陈教授远在美国的儿子的同意后,她开始系统地整理老人的物品,特别是那些信件。
在陈教授房间的小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雨晴发现了一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整齐地保存着上百封信,按照年份排列,最早的一封日期是林素华去世后的第一个月:
"素华:
你离开已经三十七天。今天我去了我们常去的那家书店,老板娘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出差去了。我撒了谎,因为如果说实话,我怕自己会在陌生人面前崩溃。书店门口那棵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我捡了一片最完整的带回家,夹在你那本《时间简史》里..."
越往后的信件,字迹越发颤抖,内容也越来越简短,但从未间断。最后一封是上周写的:
"素华:
今天我又忘记把假牙放在哪里了。护工小雨帮我找到了,她是个好姑娘。有时候我会把她当成你,特别是当她站在阳光下微笑的时候。请不要生气,这只是因为我想你想到快要发疯了。医生说我的记忆会越来越差,但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爱你,从1952年9月18日下午三点在物理楼203教室第一次见到你开始,直到永远。"
雨晴读着这些从未寄出的信,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些跨越五十年的文字,记录了一个男人对逝去爱人无法释怀的思念,以及记忆被疾病一点点蚕食的痛苦与不甘。
她小心地将信件按原样放回,突然注意到包裹底部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如我遗忘,请打开"。雨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其他工作人员的见证下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和一片保存完好的银杏叶。纸条上写着:
"致读到这封信的人:
如果你发现了这些信件,说明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或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请将这些信与我一同火化,让我能亲自交给素华。那片银杏叶是我们初遇时她书签,请留给有需要的人,作为我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陈默生绝笔"
雨晴捧着那片金黄的银杏叶,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最悲哀的模样——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在死亡带走身体之前,遗忘已经先一步吞噬了记忆,却依然无法抹去灵魂深处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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