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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酒入喉只觉得辛辣。
殿内闷得很,大抵是要下雨了。比不得中山,平城的雨向来是极少的。
窗外的木槿开的正好,绯烟灼灼,竟无旁的色彩。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诵诗的人早已不在,一起被长安建元十八年的黄沙湮灭的,还有那个失佚经年的旧名。
手已经没有力气握住手中的青瓷盏,只能任由它从指间滑落,落在厚重的氍毹上,无声滚动。
我出生在大秦建元十年,不过满月,便被送至宫中堂姑处抚养,我并不知道,那时的我便是一个质物,象征着两支慕容氏短暂的互谅与相盟。
姑姑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儿子,名叫苻瑶,被养在秦王后膝下,她却从不提及那唯一的骨血。
是骨血,更是冤孽,那个氐人之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令她铭记,她被国仇家雠终结于十四岁的清白身世。
建元十八年,我离开了秦宫,姑姑与我行至太液池时遇了骤雨,宫人回宫去取雨具,我便与她在水榭中等候,我只知池中初生的白蘋散了一旋又一旋,握住我的那只手却倏然收紧,我惊讶地抬头看向姑姑,而她的神色依旧冷漠。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亭外,那里站着一个十余岁的男孩——浅瞳白肤,是再明显不过的鲜卑样貌。
几乎在一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身世,而无论是姑姑还是苻瑶,他们都不曾相认。苻瑶便立于雨中,向着姑姑遥遥一礼,又转身离去,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
宫人送来了雨具,待我们至宫门时,阿爷已等候多时,我听到姑姑轻声道:“道佑,送舜华走,明日便送她回昌黎。”
这样的嘱咐并未为父亲接受,天王的南征已先一步开始。
秦军开拔前夜,一向对孩子不管不问的阿爷突然唤了我和所有兄姊一起去了府中的校场。
空阔的校场中不知何时树起了七根木主,着锦的萨满在其间舞傩,铃声与祝祷声交叠在一起,青牛、白马、黑羊悬于木主,巫女持刃,将其剥皮破腹,畜血流了满地——祖父接过匕首,自牺牲上剜下一块血肉,生吞入腹,随后是阿爷、叔叔、兄长……篝火明灭,与畜血一起,在他们脸上画出一道又一道殷色,如鲜卑人远古的图腾,是他们渴求的杀戮与征服——我突然觉得,他们狰狞如同死去的牺牲。
祖父说,若大燕未亡,我们亦是帝裔宗亲,不必像如今这样,屈居人下,惶惶终日。
家族曾经的辉煌是氐秦的耻辱。
先是一统辽东,辽东三部鲜卑尽归慕容。
然后灭掉冉魏,与秦晋三分天下。
最后用一百五十万的兵马使秦晋帝君皆去帝号,称臣进贡。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注2)。
文明王为被放逐往的兄长吐谷浑作《阿干歌》,可他没有召回他的阿干(注3),任由慕容氏走向分裂。
景昭皇帝忌惮我的祖父——这个当年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异母弟弟,于是任由皇后可足浑氏炮制巫蛊案,逼死我的祖母段元妃。最后君臣离心,兄弟阋墙。
景昭帝山陵崩后,摄政的太原王亦于不久后薨逝,新帝年幼懦弱,太后可足浑氏几度相逼,太师慕舆根几番构陷,祖父已退无可退。
与晋在枋头一战,大捷那日,邺城宫阙梁柱蛀空之声,早压过凯旋钟鼓。
后来,我向姑姑问寻旧事时,她只是低眉冷笑。
不像祖父说得如此堂皇,然而,是否如我其后所知的阴私,我亦无从求证,在昔年的大燕长公主所述中——祖父的野心与兵权早已威胁到了景昭帝的帝位;祖母对可足浑皇后的侮辱,对皇后长子献怀太子的毒手,才是引来最终报复的因由。
其中秘辛,在数十年后,已再无人知。世人所能知晓的,只是枋头之战的惨胜,逼着慕容垂成了第一个背叛故国的人,成了最后一块击向大厦的石头。
背叛母国,投靠异族,依然为新主猜忌,同僚不容,王景略一手金刀计逼死他的嫡长子,苻永固一颗色欲心夺走他的续弦妻。他却还是为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的异族灭亡了自己的母国。
可最后,第一个举起反旗,高呼著为大燕,为慕容部复仇的,亦是我的祖父。
秦军与晋军在淝水开战。
秦军大败而归。
徒宾侯慕容垂将秦天王苻坚护送至渑池,以祭祖为由,东去燕国故都邺城,在荥阳自立,复燕称王。
念卿垂老,老而为贼,生为叛臣,死为逆鬼。
仁君的仁义不会给予乱臣贼子,若非清河姑姑将我带回宫中,以秦王夫人的身份庇护,我早已如那些被遗弃在长安的族人一样,被推上肮脏的刑台,死后连尸体都无人收敛,用一张破旧的苇席一裹,便丢在乱葬岗中,野狗啃,黑鸦啄。
姑姑将我自牢狱中带出时,她额上的血肉尚未成痂。
我只能伏在她的膝头,轻声问道:“我们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她望着厢窗上,随著牛车行动而微微摇晃的竹帘,似已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说的却不是燕都邺城,而是她的父亲景昭皇帝迁都前的旧京:“昌黎是看得见海的。”
又是沉默。
“那里的天比长安的要高得多,雨也多得多,雨下得多了,风中便不会有黄沙。”
可是,直至死在秦人的乱箭下,她也没能再回到她的故乡。
建元二十年,自淝水战败后,从前臣服于秦的王国与部族纷纷举起了反旗。
姑姑的四兄未曾顾忌他尚在长安的族亲,被不愿以祖父为王的燕国遗民们尊为济北王,又遥尊他的三兄——废帝慕容暐为帝,驻兵在距长安城二百余里的华阴。
巨鹿公苻睿于华阴兵败被俘,死在慕容泓刀下。
平原公苻晖在邺城外与祖父交战,未死于战场,却因朝堂上的影影幢幢,用自己阿父送去的剑自刎阵前。
源于我亲族的血尚未干透,长安城中便又弥漫起浓重的血腥。
苻瑶便是在这样的时节来找姑姑的。
姑姑没有见他,却独自对着朱红宫门坐了许久。直至夜半,殿中依稀传来女子的歌吟,缥缈得近乎鬼语。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那夜过后,我被她暗中送离秦宫。
而直到一个月后,我才知道,第二日,她和她的兄长慕容暐一起,在堂兄的婚宴上举兵行刺秦天王苻坚。
她的丈夫,她唯一儿子的父亲。
她的亡国仇雠。
她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是一支胡笳。
竹制的笳身已经被它的前任主人磨的温润如玉,旧得已经微微退色的杏色穗子上坠著碧色玉玦。
那夜清河姑姑唱的,是后汉文姬的《十八拍》。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青。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文姬到底归汉,可她连尸首都未曾回燕。
建元二十年的最后一个月,长安的雨下的出奇的大,连绵不断。那种像极了南方的湿冷,比往年的干雪更可怖。
我躲在郊外的粮仓中,干草垛里雨水未曾渗入,还是干燥温暖,我紧了紧身上来不及捣软的麻衣。垛子中还蜷著一对母子,应是那些小坞堡的坞民。听说长安周围那几个鲜卑人的坞堡都已经被屠,她大抵是趁乱逃出来的。
慕容暐将此生的骨气与强硬都投入到这次刺杀中,可他不是高贵乡公,这样的骨气,无法洗脱他年少时的无知与无能,本就摇摇欲坠的大秦亦未能因此彻底崩散,孤注一掷所招至的,惟有秦人近乎疯狂的报复。
开始时,尸体腐败的酸臭令我作呕了数日,时日渐长,长到令我习惯了那种酸臭腐朽的气息。人人枯瘦,肥硕的只有街头田间本嶙峋的野狗,它们不再到处游荡觅食,甚至将食粮置于它们眼前都不会再得到注目——成山的尸首喂饱了这群不知满足为何物的畜牲。
孩子的哭声就如招魂的魔音,到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感到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下来,我的手紧紧攥着袖袋里那支小小的胡笳,汗附在笳上,湿滑冰冷得几乎握不住。
外面有不少秦兵在搜查,若是被哭声引来,我们都活不了。
哭声很快止住了,可太晚了,草垛构成的黑暗破开了一口,男人的脸若隐若现,我以为我会惊叫,可至深的恐惧如同至严密铁箍,死死扼住我的脖颈,令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张脸似是一顿,铁戈已倏然砸下,我来不及退开,只惊惧地合上眼。
想像中的刺痛并未出现,我颤抖着睁开眼,那只铁戈扎在我足边的枯草中,我惊诧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氐秦士兵,他收回了兵器,却逃避般别过脸。草垛中的黑暗重聚,我听到垛外一个青稚的声音道:“没有人,走吧。”
第二日夜里我从垛中出来时,那个母亲也抱着孩子缓缓爬出,孩子的脸上一片青紫。
再也不会哭了。
建元二十一年正月,我逃出了那个满是尸骸的长安城,去了父亲所在的荥阳。
阿摩敦已经不在了,阿爷又娶了新的阿摩敦。
祖父去王称帝,改元建兴,成为了这个时代逝水般更替的君主中的一个。
建兴元年,清河姑姑的同母弟慕容冲在杀死兄长慕容泓后,复燕称帝,攻破了秦都长安城,开始了数日的屠城,当年被杀尽的鲜卑人又回到了长安,而这次死在刀下的,是昔年举刀的氐人。
秦天王苻坚带着张夫人和三个儿女逃往了五台山,又被羌人姚苌虏往新平,勒死在新平的佛寺之中。
建兴二年,慕容冲被部将韩延暗杀,人们拥立归帝慕容泓之子慕容?为新君。
和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是新帝在位十日遇刺身亡,威帝慕容冲之子慕容望即位一月后被杀。
那时,我已经知晓苻瑶的名字究竟从何如来。建元九年,苻坚为慕容冲在阿房种下的青竹与碧梧依旧,"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注5)的民谣在长安仍有传唱,而那场只余欲|望与屈辱的风月中,两位主角相继死于权力的角逐,为此冠上这个耻辱之名的苻瑶亦已失迹,这段仇雠的收煞是否成为另一段仇雠的楔始,我已不得而知。
王嘉(注4)曾叹:”凤皇凤皇栖阿房,何不高飞还故乡?”
终是一语成谶。
建兴七年,祖父扣留了出使大燕的魏国使节拓跋觚,遣阿爷率兵八万,与魏对峙。
那一战被史书称为“参合陂之役”,那是祖父复国后,大燕第一次战败,败于被祖父一手扶植的魏国。
第二年,年已七旬有一的祖父再次上马亲征,一路攻至魏都平城,魏王之弟拓跋虔被杀,魏王出逃,大燕的威严似乎得到了重振,而祖父却死于得胜的归途。
听宫人说,那日军队行至参合陂时,正是黄昏,似血的残阳喷溅于地上。参合陂一役大燕败得惨烈,余者退走时,连战死的同袍都未能安葬,其后,五万降兵在此被魏军活埋。一年过去,肉早已被游荡的野犬与乌鸟扯了干净,只余下枯骨残甲,伶仃地支于土中。而被血肉所滋养的土地,在春三月中开出了极盛的玉杏,如冥纸一般,四散飞扬,撒了一地。
祖父应当会想起十数年前,慕容冲火烧三辅时,苻坚所泣,“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
他便在此时倒下,与昔年的士卒死在了一起。
那些年轻人怀著重兴大燕荣光的信念远赴战场,家中簷下招魂的旌旗已被一年的朔风吹旧,依旧没有人来送他们魂归故里。
我记得那年的长安也是这般,征者离去前在渭水之滨栽下的新柳发了枝芽,而栽柳之人已成了让淝水断流的尸首。
祖父被葬在昌黎旧都的皇陵,与三十多年前自尽于牢狱的祖母一起。
阿爷成为了大燕的君主,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八月,魏王拓跋什翼圭亲率四十万军队进攻燕国。
九月,并州失陷。
十月,魏军直达井陉关。
谁都没想到,二十五年前魏王出生于参合陂,而二十五年后,大燕的气运一样终结于此。
一生软弱无能的阿爷在被第二次亡国的阴影笼罩时,似乎终于硬气了一次,下令死守都城中山城,以抵魏军。
嫁给什翼圭时我只是个妾。
那年是永康二年。
清晨起身时,什么都没了,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远处的叫嚷声是挡不住的,中山城破,魏兵入城。
像十五年前一样,我的君父又一次丢下他的亲眷子民,独自逃离。
我同燕宫中的女眷一起,被带到他的面前,那个大我三岁的魏王坐在阿爷的位置上,俯瞰着我,他生得不似传闻中凶戾,反倒称得上清秀平和,眉眼间与姑姑依稀几分相像。
慕容拓跋两部姻娅多年,而他的祖母昭成皇后,是清河姑姑的嫡亲姑母,自然是像的。
可便是这样的人,在参合陂终结了五万弃甲归降兵士的性命。
什翼圭问我叫什么。
我垂首回答,“慕容瑾,瑾瑜的瑾。”
那是十五岁及?时,祖父给我改的名,他说,槿花朝开夕落,终非良兆,改成瑾吧,瑾瑜的瑾。
他似乎想了想,却道:“我记得是木槿的槿。”
大抵是为了安抚慕容氏遗族,他将我带回了平城的魏宫。而阿爷在龙城被舅公兰汗杀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只是一哂。
什翼圭早已有了发妻,是独孤北部大人刘眷的女儿,只是碍于拓跋氏铸金人立后的传统,一直未被册为可敦皇后。魏宫中还有一位夫人贺谞,则是太后异母的妹妹,贺兰部的王女。
这种在汉人看来伦乱背德的婚姻在匈奴人看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太后便是昭成皇帝的外孙女,前后两嫁,嫁的都是外祖的儿子,有舅娶甥,也可有姨嫁甥。只是当年贺谞已出嫁半年有余,拓跋珪为了娶她,杀死了她的丈夫,做的是君夺臣妻的勾当。
登国九年,嫁给拓跋珪七个月后,贺谞生下一个儿子。
二王子拓跋绍。
来平城的第二年,我有了孩子。
我给他起的汉名叫拓跋望。
望为满月。
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看著他褪去被羊水浸泡的红皱,每次抱起他时感受到的愈发沉重,听到他第一次发出含糊不清的“娘”“娘”,恐惧一点一点淹没了我,每每看著阿望沉沉睡去,我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掩上他的口鼻,而下一瞬,我又清醒过来,仓皇逃离。
我的骨血滥觞于慕容氏,他们亦将那可怖的冷血与自利融入血脉,随骨血世代相传,终在我的身上尽数浮现,而我无法克制那样的冷血,无法克制那样的自利,我能做的,只有令人将他远远抱离。
我在期盼什么?
我不知道。
亦不敢知道。
成为大魏的可敦,是天兴三年。
拓跋氏册立可敦皇后前,女子要手铸金人,以向长生天请示可否,这其后真正的操控者,却是俗世的帝王,从炼铜起,到脱模,经手之人不下凡百,什翼圭若不想我铸成,只要一点授意,我便铸不成金人。
我很清楚,他给予我的尊荣不含爱欲,只源于朝堂间冷血的博弈,这一轮的倾轧中,我是那枚平衡各部的砝码。
我坐上十族抬起的黑毡,直至与拓跋珪并坐的至高之位,皇后的冠冕格外沉重,同礼台下稚儿的目光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样的平衡终结于天兴五年,什翼圭遣使向羌秦姚氏求娶,于是,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中,都多了一层讥讽或是怜悯。
我开始等待,也许某一日日落时,我便能看到宫人托著白绫或鸠酒,走到我面前。
这后位还是我的。
秦帝姚兴以魏后新立为由,不肯将女儿嫁到魏国,甚至扣留了魏王的使节与聘礼。
魏秦为此开战。
正月戊子日,魏军攻打数个羌族属部。
八月,两国在永安正式开战。
八月乙巳日,魏军汾水大捷,秦军在走投无路下与主帅姚平一起自尽于汾水中。
九月戊申日,柔然诸部奇袭魏境,魏王被迫归国。
十月十五日夜,我正在佛堂礼拜。佛堂之中,香火眀灭,月色浸入小室,五色经番从梁上垂下,缓缓转动,佛陀半隐于神龛间,长目半阖,似嗔非嗔。
初点燃的香烛突然断裂,香灰落了一地。
十月十六日清晨,望郎的嬷母匆匆来见我。
十月十六日夜里,我的望郎没了。
在弥离之际,他拉着我的衣角,什么也没有说,我却看懂了稚儿无声的问诘。
心口的搅痛令人几欲作呕,我只能不住反复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们将那方白巾复上他枯黄浮肿的脸,我定定地看著他,却始终没有落泪的酸涩,榻前的火烛摇摇晃晃,又突然寂灭,扑涌的黑漆中,十岁时遇见的那对母子自我眼前反复行过,孩子面上青紫一片。
什翼圭回来时,望郎已经落了葬,十月末的天气还是热的,尸首便是镇了冰,抹了药,还是不可久置。什翼圭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他想要我的辩解吗?
大抵是不需要的。
有宫人在私下说,是陛下杀戮太重,羌人的鬼魂报复不了陛下,便只能在小王子身上泄愤。
或许,他亦替我背负了罪孽。
天赐四年,大燕慕容氏的皇位被汉人冯氏簒夺,义兄高云被杀,冯跋上位称帝。
大燕又一次亡了。
听闻消息的那一时,我竟未感到一丝哀怮。
恍然站起,想走出殿门,意识已再度散去。
我又是亡国之人了。
哈拉木吉也死了。
天赐六年十月,她的儿子木末被推上了太子之位,当日什翼圭将一杯鸠酒送去她殿中。
我打翻了鸠酒,扣下了送酒的礼官,独自去了天安殿——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什翼圭对峙,而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可敦不是早便猜到朕会这样做吗?”
我看懂了他眼中的问诘,就像我看懂了望郎的问诘,那一瞬,我只觉指尖发木,那样的钝痛一点又一点爬升,浸没……直至周身骨骸都痛如虫噬。
积蓄半生的不愤似再也不得压抑,我想质问他,我的苦、我的难究竟源于何处?可那些哀痛又有多少来自于他?既然如此,我的质问又有何意义?
“武帝诛钩弋夫人而立宣帝,是惧子幼母壮,吕祸又复,可汗正当壮年,木末亦已年长,可汗又有何理由这样做?”我强压著怒意,辩解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反笑道:“你的祖父扣下拓跋觚时,朕便年幼吗?”
他看向一脸惊惧的我,面色似是稍霁,却没有解释方才的机锋,只挥手示意我退下,“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刘昭。”
新的酒是我送去的。
见到她时,我便明白那个问题已无需出口,她只看了那盏酒液一眼,便抬头笑道:“怀玉,吹段笳吧。”
她还是这样看著我,弯起的眼角却浮起了细纹。
我走到殿门外,里面有瓷盏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姑姑走后我第一次吹笳。
是《十八拍》。
有人用我听不懂的匈奴古语和著笳声低唱,声音若有若无。
她本该唱长生天之下牧人的长歌。
可她为什么会唱《十八拍》?
明妃(注7)辞别故土,远去塞上,葬在塞外的白草中,冢上长出中原才有的青色长草。
她是明妃的后裔,十三岁离开匈奴人高阔的原野,囿于深深宫禁二十六年,魂灵亦不得归于长生天。
为什么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如此?
哈拉木吉薨后,什翼圭的脾气愈发暴躁,我知道这是服食寒石散的后遗症。木末每每入宫昏定,都被什翼圭打骂而出。
什翼圭看似健泰,而多年征战留下的伤病早已注定了他的不寿,他如今三十有九,寒石散这种东西又是如何碰的得?木末出逃后,什翼圭的病倒便成了意料之中,不过半月,医师便暗暗示意我将太子召回。
魏王大概也知道不会太久了,在昏迷了四日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处死贺夫人。
那四天直到最后一夜,我一直守在他身边。
他如今极是畏寒,殿内生了四个火盆,平城虽近边塞,可十月依旧未冷到如此,在殿中坐了不到一刻,便觉得一身燥热。
我坐在榻旁,什翼圭躺在榻上,那是我第一次抚摸他的头发,因为常年编成小辫而卷曲的厉害。平时剃得光净的额发又冒了出来,很扎手。
殿内的药味很浓,像是幼时在秦宫中,一样是是堂皇的宫殿,炙热的火盆,寒食散的气味。
还有……冰凉的手。
失神的片刻,我看到榻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那双细长的眼突然变得很亮。
就像燃尽前的烛火。
昏睡了四日的人挣扎著坐起,我伸手扯过几只锦垫,垫在他的背后,服用寒石散后苍白的脸泛上两片病态的潮红。
“舜华。”
我抬眼看他,愣了许久,终垂下眼,拉起被角替他盖上。
他似想抚摸我的鬓发,我尚未回神,只近乎本能地避开他探来的指尖,他没有说什么,只放下手,哂道:“很恨我吗?”
我艰难地想扯起唇角,依旧笑不出半分。
“我知道你恨我,阿摩敦、刘昭也恨我。”
“我是遗腹子,阿摩敦知道怀上我时,已在回贺兰山的路上了,为了我,她只能留在参合陂,直至生产,又改嫁与小叔。小叔同阿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阿爷死了,小叔本应顺理成章地成为代国的世子,可我出生后,祖父在立嗣上举棋不定,使得大伯坐大,最终谋逆弑父。”
“小叔是被大伯亲手杀死的——用刀钉在毡房的门扉上,血顺著刀上的血槽喷出来,溅得大伯满身都是,阿摩敦抱著我和两个弟弟,缩在榻后,她一直捂著我们的眼,我听到她说:’不要怕,不要怕……阿摩敦在,阿摩敦在。’可她的手一直在抖。”
“其实,她只要肯舍掉我和弟弟,大伯也不会为难她的,大伯的生母早逝,是外祖母这个长姊一手将他养大,便是为了外祖母,她也能活。”
“她明白这点,自此便一步不离地守著我们,”
他突然一笑,“直到最后,我们都没等到来杀我们的大伯,却等到了杀入盛乐的秦军。”
“秦人以为代王复仇的名义处绝了大伯。身为君王的祖父死了,做为叛臣的大伯也死了。可笑吧……父子阋墙,惹得国破人亡……可最后,他们谁也不是胜者。”
他看上去很累,那潮红在几句话的时间中便退尽,脸色变得更为惨白。
“我们去了长安——从前在盛乐,族人们口中的人间天堂……是以亡国奴的身份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去。然后是放逐,秦王将拓跋氏的遗民流放到了蜀地,却又在第二年将我召回,阿摩敦随及带我去了新兴郡侯府拜见了侯爷——是他们慕容氏让我没有不明不白地死在川蜀的崇山之中。”
“秦王经常召我和阿摩敦入宫,她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几个内侍领我去同他们的七王子一起。我与他相熟后,他总是带我去太液池,便躲在水榭外,大多时候,我们便这样枯坐半日,偶尔,会等到一个宫妃模样的鲜卑女人带著一个小女郎在水榭中少坐。”他看向我,往事如斯,不得追忆,不得思量。
自建元二十年那场屠杀后,苻瑶就没了音信。大概也是死在了自己父亲的刀下吧。
只是故人多年不曾入梦,后来忆起当年事,我竟连他是何模样都已不记得。
故事中的故人或死或散,竟只余两人相对无言。我们都不曾有走马咸阳的年少逍遥可寥做慰籍——仇雠中诞生的人,只能生于仇雠,长于仇雠,死于仇雠。
圣人所崇,是“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而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雠,其乱谁救?(注8)
他合上了眼,似已晕睡过去,我静静看了他许久,久到我以为这一切业已终结,他却倏然睁开了眼: “先不要为我发丧……传书太子,令其城外待命,等清河王入宫。”
殿里变得很静,只剩下火盆中兽金炭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几声“啪”响。
“你是个畜生。”我突然道。
他只是一笑,不再回答。
那只手似乎比刚才更冷了。
我处理掉了火盆中的东西,逐走了所有人,那盏我早已为自己备下的酒便放在窗前的案上。
有人为殉国,有人为殉家,有人为殉情……如今,我算殉了什么?
我好像早已没什么可殉的了。
又好像我有太多要殉的。
第二日清晨,雨突然下得很大,我伏在案上,看著窗外的木槿,青瓷盏滚落在地。
往常落雨,宫人们都会支起锦幄,这样,雨便折不了花,锦幄下还缀著一排小铜铃,用来逐走摧花的鸟雀,摇动时听来格外好听,今天……怎么没人来了?
……
天赐六年十月,夫人贺氏有谴,帝幽之于宫,将杀之。会日暮,未决。贺氏密告绍,绍乃夜与帐下及宦者数人,逾宫犯禁,弑父夺权。
次日,太子拓跋嗣归平城,诛拓跋绍及其母贺兰氏。
天赐六年十一月,太子拓嗣继位,次年改元永兴。追封生母刘氏为宣穆皇后,与宣武皇帝拓跋珪,宣武皇后慕容氏合葬于云中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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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视角原型为北魏道武皇后慕容氏,存在大量杜造情节。宣武为原谥,后改谥道武
史料均以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北齐魏收《魏书》,唐房玄龄《晋书》为准。
“道武皇后慕容氏,宝之季女也。中山平,入充掖庭,得幸。左丞相卫王仪等奏请立皇后,帝从群臣议,令后铸金人,成,乃立之,告于郊庙。封后母孟为漂阳君。后崩。”——《魏书·卷十三》
注2:易经干卦上九:亢龙,有悔。《象》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龙飞到了过高的地方,必将会后悔,因为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了尽头,必将走向自己的反面。
注3:阿干,鲜卑语中的兄长,阿摩敦,鲜卑语中的母亲
注4:陇西郡安阳县人。前秦著名文学家、小说家。相传能言未发生之事。
姚苌之入长安,礼嘉如苻坚故事,逼以自随,每事咨之。苌既与苻登相持,问嘉曰:"吾得杀苻登定天下不?"嘉曰:"略得之。"苌怒曰:"得当云得,何略之有!"遂斩之。先此,释道安谓嘉曰:"世故方殷,可以行矣。"嘉答曰:"卿其先行,吾负债未果去。"俄而道安亡,至是而嘉戮死,所谓"负债"者也。苻登闻嘉死,设坛哭之,赠太师,谥曰文。及苌死,苌子兴字子略方杀登,"略得"之谓也。
嘉之死日,人有陇上见之。其所造《牵三歌谶》,事过皆验,累世犹传之。又著《拾遗录》十卷,其记事多诡怪,今行于世。
注5:《晋书·载记第十四》载: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入止阿房城焉。
注6:南匈奴贵族位尊者从母姓,其先代为两汉公主,以冠刘姓。
独孤属匈奴分化出的铁弗人,匈奴父鲜卑母即为铁弗。
注7:即王昭君,魏晋时期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妃。此处为代指两汉和亲的汉女,非特指王昭君。
注8:出自《周礼·秋官司寇·士师朝士》
后句化用柳宗元《驳复仇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