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作者:任清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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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来者


      春雨背着一筐柴草,在初春夕阳下精疲力尽地赶路。当看到自家那破败的茅草房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加快步伐。

      还没进屋便听到爹发脾气的声音,还有娘结结巴巴地解释求饶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猫叫?

      爹肯定又对娘发火了。

      春雨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她怕自己进去,爹的怒火就会转移到她身上,自己也得白挨一顿打。

      可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如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进门。

      她今早先和娘一起把家务做完烧好饭,接着去挑水,又照爹的吩咐把他翻好的田里草根都拔干净。午后又去后山拾柴草,饿了就喝点溪水,到现在没吃一口饭。才六岁的孩子,早就饿得两眼冒绿光。

      饥饿战胜了对父亲的恐惧,春雨贴着墙猫进屋,默默放下筐:“爹,我回来啦,活都做完了。”

      春雨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屋里,果见娘正蜷缩着坐在地上,一旁是叉着腰的爹。

      果然如她所想。

      可春雨又累又饿,浑身的肌肉仿佛要融化开来,支撑不住她本就瘦小的身躯。

      不行,她得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面对眼前的糟烂事。

      仲福正在气头上,瞥了一眼女儿,本不想搭理她。却见这个赔钱货像个偷油的老鼠般径直摸到灶台上,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春雨摸了半块已经成冻的糙米粥,赶忙捧到嘴边大口吞食,刚吃了两口便被仲福一脚踢翻在地。

      春雨栽倒后眼前黑了一刻,才缓过劲来,吞下冷粥勉强喊了一声“爹”。

      仲福一手拎起春雨扔到老婆穆氏面前,怒骂道:“这一天天的,你们娘俩除了张嘴吃、给我惹祸,还能干什么?你们是嫌我一天到晚活不够多?还是觉得你们老子我日子好过了?”

      穆氏嗫嚅道:“别...别打她。”

      话音刚落,就被仲老汉一巴掌扇在脑袋上,登时住了口。

      一旁的仲春雨被她爹这一顿操作弄得天旋地转,可即便如此,她手里还是牢牢握着没吃完的小半块粥,也算意志坚定了。

      春雨学着她娘的样子蜷缩在地上不说话,实则悄悄把最后一口冷粥塞进嘴里默默咀嚼。

      按她以往的经验,爹发火的时候别硬往上凑,忍一忍,他火气过去了也就放过她们了。

      仲福愤怒地指天骂地,春雨完全没听进去,一门心思啃着粥块,品味着那若有似无的谷物清香,却又听到了小猫的叫声。

      他们家除了被她爹当宝的那只老母鸡,哪还有别的家畜?

      春雨有些狐疑,循着那细小的声音看去,登时惊得连粥也忘了咽。

      春雨的母亲穆氏怀里居然抱着一个小婴儿!

      只见那小娃娃被一方锦缎棉被包裹着,白白嫩嫩像个小人偶,正有气无力的哭着,乍一听像猫叫。

      春雨也急了,连忙爬起来,有些埋怨地道:“娘!”

      穆氏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女儿一眼,讨好般地把小娃娃往前一送:“春雨,你有弟弟啦。”

      春雨像看着什么怪物似的打量那婴儿:“这是从哪弄来的?”

      仲福没好气地道:“她是嫌咱家余粮多,专门去捡了个小崽子回来吃粮食!”

      穆氏小声道:“这是个男娃儿,又、又没人要...咱们捡回来当儿子养...有什么不好?”

      春雨更急了,家里粮食就那些,爹是干活主力得先紧着他吃,娘清醒的时候能帮着干活、编小筐小篓子卖,也得吃饭,春雨则是负责捡剩的吃,现在又来了个小娃娃分口粮,她自己不就更不够吃了吗?

      仲老汉却没继续发火,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番自己老婆和她怀里的婴孩,上前揭开包裹检查一番,果然是个健全的男孩,白白嫩嫩,手脚肉乎乎的,五官长得也好。

      接着,仲老汉的目光顺着娃娃来到了妻子枯黄的脸上。这个女人嫁到他们家十五年,头十年生了四个孩子,除了春雨全部夭折。生下春雨后,她还怀过两次次,也都流产了。最近这几年,她的肚皮已经毫无动静,脑子也变得稀里糊涂,能不能再生,真是不好说。

      可是庄户家不能没有儿子,没了儿子,将来他老了谁支撑门楣?谁给他养老送终?老仲家的香火怎么能断在他仲福手里!

      唉,也怪这两年日子难过,攒不下几个子儿,不然他定要再娶一个生儿子。

      穆氏小心翼翼地道:“当家的,你看,这娃娃长得多好啊,还胖乎乎的,有福气呢,你再看他这包裹也好......”

      这话提醒了仲福,赶紧摩挲了一下包裹的布料,确实是好东西。

      他赶紧席地而坐,让婆娘打开小娃娃的包裹,在里面翻找起来。

      正是初春,寒意浸人,那娃娃的包裹一被解开,便放声大哭。

      仲福手里忙活着,头也不回地支使春雨找个东西给孩子盖上。

      只要爹别发火揍她,一切都好说。春雨跑到床边,她不敢用爹娘的被子,便把自己的小被子拿过来,盖在娃娃身上。

      穆氏熟练地把小娃娃裹住,他却依然在哭。春雨撅了撅嘴,她爹更是不耐烦地道:“快看看他,怎么还哭?”

      穆氏道:“估计是饿了,得给他找点吃的。”

      听到这话,仲福抬头想了想,又瞪了春雨一眼,意思很明显:都怪春雨嘴馋,把剩下的粥吃光了。

      春雨低下头,心里却颇为不忿,她是干了活的,粥是她应当吃的,再说谁又知道娘会抱回来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娃娃。

      仲福那边却有了新发现,他从包裹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眼前一亮。

      穆氏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看这孩子也就是几个月大,估摸着还是得吃奶才行......”

      仲福牢牢捏着信封,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给女儿,让她去养羊的邻居家打一点羊奶。

      在母女二人惊讶的注视下,仲福把信封塞进怀里,一脸无奈地道:“捡都捡回来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养着了!”

      春渐深,夜里没那么冷,钻进自己的薄被窝时也没那么痛苦了。

      春雨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好,从窗户的破损处恰能看到漫天星光。春雨躺平,闭上眼睛,例行公事地开始睡前的幻想时刻。

      她想象着自己的身躯轻飘飘地飞向夜空,沿着银河到达天宫,成为天上的小仙娥。

      那里一定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红袄子和纳得细细密密的布鞋,有吃不完的细米白面,而且...而且,说不定,天宫里每天都会宰一头猪!

      想到这里,春雨闭着眼几乎要笑出声。

      在她小小的脑瓜里,对“奢侈”的想象也就仅限于此了。

      迷糊间,春雨在梦里正准备端起装满白米的饭碗对着烧猪肉大快朵颐,刺耳的啼哭声把她的美梦彻底击碎。

      春雨一个骨碌翻起来,看了一眼还在打呼噜的爹,一把薅起还在哭的雪琅跑到门外坐下。

      这小子还在哭,伺候了他一个月,春雨已经能从哭声中分辨出他是饿了还是尿床了。心里憋屈着,春雨把雪琅靠在门口,快速到灶台盛了小半碗混着羊奶的米汤,回到雪琅身边一口一口的喂他。

      小家伙挺好养活,本以为他太小了,吃不下米汤,没想到也慢慢适应过来。

      雪琅胃口很好,把汤全喝了,便开始眨巴着眼睛冲春雨傻笑。

      然而春雨满心怨气,把碗撂在一边,嫌弃地根本不想抱他。

      被撇在一旁的雪琅愣愣地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嘴慢慢咧开。眼见这死小孩因为没人抱,又有要哭出来的趋势,春雨只能认命,吃力地把他抱起来,坐在门口敷衍地拍打着他。

      吃饱后被人哄着的雪琅心情迅速转好,张着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伸手抓春雨垂下来的头发,自娱自乐起来。

      春雨看着他玩了一会,酸不溜地地自言自语道:“连你都比我好,凭什么......”

      雪琅就是春雨娘一个月前捡回家的娃娃,她爹从包着雪琅的小被子里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封信。可惜这一家三口大字不识一个,全然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

      还是半个月前,有行脚僧人来他们村化缘时,春雨爹才拜托对方帮他读一下信上的内容。

      信里写了雪琅的八字和名字,说事出无奈才撇下雪琅,只求捡到的大善人给孩子一口饭吃,别让他饿死便是行善积德了。信封中还包了些银钱,虽不多,也算孩子生父生母的一份心意。

      春雨和她娘都不知道信封里有多少钱,只知道仲福把这些钱死死捏在手里,但也愿漏点出来给雪琅三五不时地买些羊奶。

      得知信中内容后,仲福显然是铁了心要收养雪琅。一来也算他们老仲家后继有人,二来,看雪琅的包裹和信封里的内容,其父母只怕是有点来头的人,便是将来要找回他,仲福作为养育这孩子多年的养父,自然也能沾些光。

      就这样,雪琅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老仲家的儿子。

      老爹得了钱得了便宜儿子,娘因为爹心情好也能少挨些打骂,犯病也少了,却只苦了春雨。

      因为春雨发现,随着这个便宜弟弟的到来,她在完成每天既定工作的同时,还多了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照顾雪琅。

      为什么是春雨这个六岁的女娃儿?很简单。爹白日要干农活,何况他老人家闲下来也是绝对不肯做这种事的,而娘犯病的时候经常把雪琅随便乱丢,那日差点把雪琅丢到井里,弄得爹暴跳如雷。

      所以,最终主要负责照顾雪琅就成了春雨。

      喂食、换尿布、擦洗、照看、哄睡...大部分时间都是春雨承担。譬如方才,若雪琅把爹哭醒了,那春雨必要挨一顿臭骂。

      不过,若只是照顾雪琅,春雨心里还没那么委屈,毕竟她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就习惯了苦日子。

      只是她敏感地发现,自己在家里更不受重视了,雪琅这个被收养了一个月的小屁孩,顶着仲家唯一男丁的名号,已经成了爹
      娘最重视的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春雨胸口气得一鼓鼓的。她才是仲家老大,而且自己一直那么努力干活,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结果还不如一个刚来她家、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

      就因为他是男丁!

      虽然春雨一直都知道爹不待见她,娘因为生病也没法多关心她,但以前毕竟家里只有她,所以她也就觉得可能爹娘对孩子就是这样的。可如今来了个雪琅做对比,让春雨不得不正视大人的偏心,自然心生怨恨。

      人就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

      低头一看,雪琅已经沉沉入眠,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春雨厌恶地看着他。

      凭什么?

      都是爹娘的孩子,凭什么他舒舒服服地睡在自己怀里,而自己却要强忍着困意伺候他?

      再说,他又不是她的亲弟弟!

      春雨心中热血沸腾,猛地站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冤屈。

      “要你有什么用?”春雨恨恨地道。

      干脆现在把他扔了,神不知,鬼不觉,也就不用心烦了。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春雨一激灵,也把她脑袋里涌上来的热血吹了回去。

      抬头看看漫天星河,春雨眨巴眨巴眼,让自己回到现实中。她抱着雪琅进屋回到床上,把小崽子往旁边一放,自己迅速钻进被窝。

      她告诉自己别瞎想,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明天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可惜,次日天刚蒙蒙亮,春雨就被她爹一脚踢醒。

      春雨半懵着爬起来,便被塞了个要换尿布的娃娃,昨夜好不容易消散的厌恶之情又翻倍升腾起来。

      春雨顶着爹的骂声,咬着牙下床给雪琅换尿布、打水、洗尿布。每搓一下布,她对雪琅的厌恶就加深一分。

      爹已经先去地里了,春雨打理好家务和雪琅,从水缸里舀了小半瓢水,咕嘟咕嘟灌下,准备进山找又跑出去的娘。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带上雪琅时,母亲穆氏慢慢从外面进来,春雨连忙跑上前,抓着穆氏的手:“娘!”

      娘当年生春雨的时候,正赶上她还活着的唯一一个女儿,也就是春雨的二姐生重病。

      娘拼死拼活生下春雨,清醒过来后,就发现床铺另一边躺着的是二姐已经开始肿胀的尸体。自那以后,娘就有点稀里糊涂的,好一阵坏一阵,犯起病就跑出家门。一开始仲福以为穆氏跟野男人跑了,还心急火燎地漫山遍野找她,但后来发现她每次都是在山里游走一两日,等清醒了便自己回来,也就不怎么去找穆氏了。只有春雨,从小到大,只要发现娘不见了,就要去找。

      穆氏此刻显然是清醒的,眼神平和,只是脸色疲惫,没等春雨说话,她便温和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弟弟呢?”

      春雨脸登时耷拉下来,娘擅自跑出去,回来了第一件事不是问问女儿怎么样,还是问雪琅!

      她躲开母亲的手,撇着嘴道:“谁管他?”

      穆氏不知道女儿在别扭什么,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弟弟还小,你是姐姐,你就应该多照顾他呀。”

      “我才不要!”春雨怒了,朝母亲大喊了一声,便扭头哒哒哒跑远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雪琅又不是她的亲弟弟,什么都不会做,来家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得捧着他,春雨还要时时处处伺候他,真不公平!

      春雨撒开丫子在田埂上跑着,但跑了一会便慢了下来。不是因为气消了,而是想起来还要帮爹做一上午的农活,她得保存体力。

      在路上没走几步,遇到了阿半,正背着空篓子慢慢一瘸一拐往前走。

      春雨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半回过头,朝她呵呵笑了笑。

      阿半是跟春雨一起在泥巴里玩着长大的同龄人之一,他天生左边的胳膊又细又小,像稻草人上扎了根不属于他的小树枝,左
      腿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半边身子不中用,因此大伙都叫他阿半。

      阿半虽然长得怪怪的,但性子恨好,跟谁说话都笑呵呵的。

      “阿半,这么早就去拾茅草啊,你等午后嘛,咱们俩作伴。”春雨问道。

      阿半摇摇头:“我走得太慢,拾柴草也不如你们快,我得先走呢,不能跟你们一起啦。”

      阿半家里境况比春雨还差,前几年收成不好,阿半奶奶没了得买棺材,阿半爹无奈去找地主借了两吊钱,却莫名其妙变成了高利贷,利滚利高得吓人,他们家根本还不起。

      地主说让他们家拿田抵押,阿半爹死活不同意,拿着菜刀跑到县衙门砍手指鸣冤,血流了一地才把事情闹大。县令出面调停,地主也得给面子,同意不要阿半家的田,但借得款项仍要分文不差地归还,可以多宽限几年。

      从那天起,阿半家里上上下下只要能喘气能动的,都像套了嚼子的驴,苦哈哈地从早干到晚,绞尽脑汁地弄钱。

      可世道不好,贫苦农家就是把血肉全部熬干,又能攒出多少钱呢?

      可他们又不能不继续干下去,家里欠的债是卖掉那几亩地都抵不了的。若真还不上,那就只有沦落为地主家佃农这一条路了。

      失去自己仅有的土地,沦落为农奴,对于苦萍村每一个村民而言都是最可怕的噩梦。因为那代表着自己失去家园、失去姓名、失去自由,也失去了他们仅剩的那一丝丝尊严,变成地主家猪狗一样的活物。

      春雨默默陪阿半走了一会儿,心想,大伙日子都难熬。

      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穷人,都用尽力气地挣扎着,煎熬着。
      至于他们还有没有希望,有没有未来,是连春雨这样的小孩子都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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