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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上的初潮
三水港的夏天,风先从北部湾兜一个圈,再贴着废弃船坞的锈铁皮刮过来。空气里混杂着柴油、死海藻、铁锈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点烧电焊的辛辣——像有人把旧船板放在铁板上烤。
苏令闻下车时,那股味道猛地灌进鼻腔。她皱了皱鼻子,那股味道似乎镶嵌在鼻腔似的,军绿色工装衬衫被风鼓起,咸湿闷热的风吹得后背瞬间湿了一小片。左脚踝那串北纬 21°的纹身,被海盐蚀得微微发白——那是她 18 岁第一次拍摄纪录片《南海守灯人》时留下的坐标。
她背包侧袋插着一张从未用过的旧车票,终点正是三水港,但日期却是 1999 年 5 月——距离现在已经26年了。她看着这张旧船票微微发愣,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随身带着,但她总觉得在这里会发生些什么事。五菱宏光的后备厢里,器材箱被摞成小山。苏令闻单手拎下 25 公斤的铝合金脚架,肩膀一沉,脖颈后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像泼墨画上不小心甩出的墨点。
抬头,圣安多尼教堂就在十米开外。墙体是 1930 年代流行的洗石子工艺,石英骨料经过海浪几十年反复拍打颗颗凸起,像被月光磨亮的碎钻。她绕着教堂一圈,发现西南角塌出一个不规则的洞,露出的钢筋弯成弧形,仿佛肋骨。
苏令闻刚想拿起手机拍摄这建筑独一份“缺点”,不巧风突然转大,吹得她耳边的碎发猎猎作响。她下意识按住相机包——那里装着项目仅剩的启动资金,也装着一张写着“拆”字的规划图。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正是把这张图亲手撕碎。
待风渐小,苏令闻确定好这片区域可以使用无人机后,从器材箱里掏出了Mavic 3。无人机起飞时,螺旋桨切割空气,发出蜂群般的嗡鸣。她把遥控器亮度调到最高,屏幕里,教堂的玫瑰窗一闪而过——蒂芙尼蓝混着石榴红,碎玻璃折射出的光斑像打翻的调色盘。
“美的令人叹息”。苏令闻内心感慨。她注意到玫瑰窗右下角有一块玻璃颜色明显偏深,像后来补嵌的。玻璃里,隐约刻着极细的“R.S.”——镜头只扫到半秒,而她也没有过多在意。
她推杆,无人机缓慢地俯冲,想拍一个“圣母垂泪”的特写。谁知下一秒,画面突然剧烈抖动,螺旋桨击中一根突兀伸出的钢管。苏令闻刚想平稳无人机,可手里的遥控器在关键时刻失灵,她无论摁什么摁键都毫无反应。无人机像喝醉的鸟,斜斜栽进教堂后侧的菜地。
“操!”苏令闻爆了句粗口,踩着烂泥跑过去,却在侧门口撞上一个人。
那人穿灰色连体工装,左胸绣着白色小字“Lin’s Heritage”。安全帽压得低,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
苏令闻被撞得后退半步,鞋底“滋啦”一声在泥地划出半圆。无人机损坏,又不巧撞上人,她内心无比烦躁。她抬头,正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左眼像在看一块需要精确切割的花岗岩,右眼却像在看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玻璃。
“损坏构件 1 件,彩窗重置价四万三。”声音低而冷,却带着一点粤语特有的尾音,像冰镇柠檬水里突然滑进一粒盐。
苏令闻愣了半秒,咧嘴笑:“姐姐,我赔。要不我给你打工?”
对方把安全帽往上推了推,露出混血特有的深眼窝,右眼下有一颗很小的泪痣。
“跟我来吧。”林问渠食指勾了勾,苏令闻很快跟上了她的步伐。
林问渠的工作室里,仪器排得比博物馆还整齐。她蹲下身,把无人机残骸放进标着“危险电子垃圾”的纸箱,顺手从保温壶倒了杯冰美式,推到苏令闻面前:“深烘,曼特宁,不加糖。”
苏令闻接过纸杯,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手背——像摸到一块在太阳下晒了一上午的大理石,表面微凉,底下却藏着热度。
她啜了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却意外地回甘。
车厢角落,两盆薄荷长得疯野,叶片边缘锯齿锋利,像袖珍的哥特玫瑰。林问渠用喷壶浇水时,袖口滑下一截银色手链——细链子上坠着一枚迷你玫瑰窗吊坠,玻璃是半透明的蓝。
苏令闻眯眼细看,发现吊坠背面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1934.5.27 R.S.”——与她刚才在玫瑰窗里看到的字母一致。
“自己做的?”
“阿勒颇炸毁教堂的碎玻璃,熔的。”
她语气平静,像在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程参数。苏令闻却忽然觉得,那枚吊坠比任何纪录片都重。
“今天不小心打碎的玻璃...”苏令闻想起林问渠邀请她来工作室,是为了赔款而不仅仅是单纯做客。
“如果你在这停留一段时间,不着急慢慢还。”林问渠倒不是非得苏令闻马上赔钱,转头拿起头灯,说“建筑不会说话,但它会疼。”
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斜斜卡在教堂断墙之间。
林问渠戴好头灯,跪在玫瑰窗下,用注射器往裂缝里打环氧树脂。她动作极轻,像在给一个睡着的人打针。苏令闻蹲在旁边,经林问渠同意后,她拿出相机记录着林问渠的工作,镜头几乎贴着她手背。
“2015 年,阿勒颇,圣玛丽亚教堂。”林问渠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流弹削掉穹顶一角,我用手挡了一下。”
她说得简略,苏令闻却看见她睫毛在微微发抖。
“疼吗?”
“当时没感觉,后来缝了七针。”
林问渠低头补胶时,手链从袖口滑出,玫瑰吊坠在裂缝上方晃了晃,像在给窗里的圣母行一个极小的注目礼。
地下室的铁盒被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出的一口痰。铁盒中的油纸包着一沓信,最上面还放着一张 4×6 英寸的老照片。
短发圆脸的女人穿阴丹士林旗袍,站在玫瑰窗前笑得像一朵刚开的茉莉。她身边的高挑混血女人,穿男式西装马甲,手搭在她肩上,眼角微微下垂,像只困倦的狐狸。
照片背面,钢笔字已经褪色,却仍能辨认:
“给未来的我们,如果玫瑰还在,请继续相爱。”
苏令闻的指尖停在“我们”两个字上,忽然想起自己背包里那张 1999 年的旧车票——终点站正是三水港。
林问渠从工具箱里拿出放大镜,对着照片右下角:“R.S.1934.5.27”
她轻声念:“Rose & Salome.”
苏令闻笑,声音却哑:“原来我祖上真的谈过恋爱。”
林问渠不语,把照片翻到正面,用指腹轻轻擦过玫瑰窗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新裂痕,像一条 90 年后才出现的闪电。
夜里,苏令闻躺在灯塔二层的行军床上,回顾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刚想问林问渠在三水港的故事,听见上铺的林问渠翻身。
木板吱呀,像远处海浪拍岸。
苏令闻轻声问:“姐姐,你怕黑吗?”
上铺沉默三秒,传来一声极轻的鼻音:“嗯。”
苏令闻笑着伸手,把台灯拧到最暗。
光晕里,她看见自己手腕内侧不知何时沾了一小块树脂,像一滴凝固的星光。
她忽然想起林问渠那句话——建筑不会说话,但它会疼。
那么,玫瑰呢?
她闭上眼,听见风把教堂彩窗上残留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像有人在黑暗里,用粤语慢慢喊“走—慢—点—”。
铜铃的尾音未落,灯塔外的海面突然亮起一束极细的手电光,像一只眼睛远远望向玫瑰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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