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之雨

　　清晨。

　　天空晦黯，隐隐雷鸣。顷刻间大雨降下。路旁的洋槐淅淅沥沥滴下水，润湿浓绿，遮盖了天光。

　　孔折正骑着车去新的学校，不想第一天上高中，就被阵雨浇透。她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捋了一下湿透的短发，把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向两边。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她自言自语，拉上了校服外套的拉链。她没有打伞，慢慢走完了最后一小段路。

　　来到教室，还没有什么人，或许都被大雨耽误在了路上。

　　雨声和阴云，让人有种仍处在半夜的错觉。孔折找了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坐下，用纸随便擦了擦头发，开始看着窗外发呆。

　　陆陆续续有些别人进来，基本都是三三两两——来这所学校的基本是初中直升的学生，除了孔折，她是从区里另一边考过来的。也因此，班里人到得差不多，她身边都没有人坐。

　　打上课铃前两分钟，一个戴眼镜、烫着卷发、穿着浅咖色长裙的年轻女人笑着走了进来。她走得很快，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人已经走到讲台上。

　　她拍了拍手：“OK，差不多到齐了。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秋雪。今后不出意外，这三年都会是我带你们。”

　　她顿了顿，继续，“好，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从你开始，那个湿透了的女同学。”她点了点孔折的方向。

　　孔折缓缓站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门忽然被打开，门外的人看见讲台上的人和讲台下站着的孔折，愣了片刻，然后面不改色地用懒散的声音说道：

　　“秋老师好，我错了，我不知道是你的课。”说着也没抬头，就走向了孔折旁边唯一空着的座位，很自觉地坐下了。

　　秋雪也不生气，笑着说：“没关系，别的同学可以在一周内交齐暑假留的作业，但是你今天放学前就要给我交到办公室来，否则我就打电话给你爸。谁让你上我的课迟到。”

　　原来直升的学生在初中毕业还有暑假作业。孔折站着，思绪却飘到了不知哪里。

　　她思考了片刻，正准备偷偷坐下，秋雪却叫住她：“诶新同学，你还没自我介绍呢。”

　　孔折这时候倒是有些尴尬起来，但是声音依旧平缓温和：“大家好，我是孔折。谢谢。”然后自然地坐下了。

　　秋雪又点起来几个同学，他们都相互熟识，介绍着就笑成了一片。而孔折的同桌已经趴在桌子上和周公辩论了。

　　等到秋雪点到他时，他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根本叫不醒。秋雪还是笑眯眯的：“那么我来替他介绍介绍。”下面笑作一团。秋雪继续道：“他就是我们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年级第、一、名，木青同学。虽然他不务正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不仅不务正业，还每天都很困。”

　　木青右手过道的一个长得很高大的男生笑得人仰马翻，一巴掌拍上木青的后背。木青被他吓到，懵了一瞬：“啊？”

　　全班又开始笑：“你睡你睡，没你的事。”

　　木青“哦”了一声，又趴下了。

　　孔折看得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班氛围还真好。

　　接下来秋雪没再跟着学生闹，而是讲了一些新学期的注意事项和大致时间安排，就让几个男生把新书发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节课木青醒都没醒，科任老师也不管他。有的是说了点学科上的基本信息，选了课代表，有的直接开始讲新课。

　　孔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内容她在暑假都提前简单学过一遍，所以有点跑神。

　　不知不觉，她的视线转向了同桌埋在臂弯的头。毛茸茸的一颗头，她想，然后脑补了一对猫耳。结果偷笑被老师点到，只好收回目光。

　　她对有个性的人有天然的好感，加上木青本身长得也不差，就更有加分。但她也不是会主动接触别人的人，更多时候都是作为观察者旁观而不主动融入。

　　很快到了中午，同学一股脑冲向食堂。木青还是没醒。

　　孔折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做个好人：“木青，醒醒，中午了。”

　　木青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人还是糊涂的状态，起身朝食堂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孔折说：“谢谢。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打游戏太晚了。”

　　孔折心里对于学霸的滤镜又碎了一层：原来学霸都这么拼命地玩游戏吗？作业早写完了？不过根据秋老师的说法，估计他完全没写。

　　孔折走得很慢，她从来不喜欢争抢。但是她没想到木青也是这么慢悠悠地往食堂晃。

　　木青双手插兜低着头走路，眼睛在镜片后面看不真切，却确实地泛着懒散低调的冷光。这是一双属于逻辑学家的眼，孔折推测。

　　这所高中很大，教学楼去往食堂要经过一小片林荫路。雨后的空气清爽而带着泥土草木的腥气。孔折喜欢下雨，也喜欢雨后，只是不喜欢地上的蜗牛，因为她总是担心把它们踩碎。

　　人何尝不是像蜗牛一样脆弱？她漫无目的地想。不论是□□还是精神，用无数一切当做壳保护自己，但在灾难面前，即使小到一个人类，也足够把它碾成粉末。

　　怀揣着这样的思绪，让她没有心思再观察周围的人，只是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边吃面边望着窗外发呆。

　　孔折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面条在清汤里缓缓沉浮。窗玻璃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只留下大片浓绿的色块和匆匆掠过的、色彩黯淡的人影。食堂的喧闹似乎被这层水雾隔开，在她身边形成一小圈安静的真空。

　　她小口吃着，思绪又飘回早晨的雨和那个奇特的同桌。年级第一……却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猫一样睡了一上午。秋老师的态度也很微妙，看似调侃实则纵容，其他老师更是视若无睹。这大概就是强者的特权？孔折心里那点对“学霸”的刻板印象彻底被木青碾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和轻微不理解的复杂感。

　　“喂，新来的？”

　　一个略显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孔折抬眼，是上午那个坐在木青右边、笑得人仰马翻的高大男生。他端着堆得像小山似的餐盘，咧着嘴，很自来熟地直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男生，也嘻嘻哈哈地挤到了同一张桌子旁。

　　“我叫陈子锐，坐你同桌旁边。”高大男生用筷子指了指自己，“这是王斯哲，那是李想。我们都是初中一个班的。”他一边介绍，一边已经开始风卷残云地消灭盘子里的食物。

　　“你好，我是孔折。”孔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平静，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孔折？好名字！”陈锐咽下一大口饭，“哎，看到你旁边那位睡神了吧？木青，我们班一景儿！别看他现在这样，脑子是真灵光，就是这作息……跟吸血鬼似的，见光死。”他语气夸张，引得旁边两人也跟着笑。

　　“秋老师好像跟他很熟？”孔折顺势问道。

　　“那可不！”王斯哲接话，“秋老师从初二就带我们班语文，木青是她‘重点保护对象’，虽然总骂他不务正业，但宝贝着呢。他爸……”王哲话没说完，被李想用手肘捅了一下，他立刻收声，讪讪地笑了笑。

　　孔折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停顿和打断，但没有追问。她对别人的隐私兴趣不大，只是觉得这个“重点保护对象”的形容很贴切。

　　“对了，你以前哪个学校的？”陈锐很快转移了话题。

　　“晋中，在区西边。”

　　“嚯，考过来的？厉害啊！我们这儿直升的多。”陈锐竖起大拇指，“那你可得小心点，木青这家伙，虽然是个睡神，但成绩好得变态，跟他同桌压力山大。不过他人还行，就是别指望他能帮你值日或者借笔记啥的，他醒着的时间太宝贵了，基本都贡献给补觉和……呃，打游戏？”他又笑起来。

　　孔折想象了一下木青顶着那张冷淡又困倦的脸值日或者借笔记的样子，确实有点违和。她微微牵了下嘴角：“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几个人边吃边聊，主要是陈子锐在说，王斯哲和李想补充，孔折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她知道了班里几个活跃分子，知道了哪个老师脾气好，哪个老师特别严，也知道了木青“睡神”的名号是全校皆知的传奇——因为他曾在年级大会上领奖时差点站着睡着。

　　吃完饭，雨已经彻底停了。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新得发甜，但孔折低头走路时，依旧格外小心，避开那些在水泥缝隙或潮湿落叶间缓慢蠕动的蜗牛。它们背负着脆弱的壳，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世界。

　　回到教室，人还不多。木青果然已经回来了，依旧趴在他的座位上，姿势和上午几乎一模一样，仿佛从未离开过。孔折放轻脚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趴着的人似乎动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抬起一点缝隙。孔折看到他脱离了镜片那双属于“逻辑学家”的眼睛似乎短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未散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茫然，然后又迅速阖上，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孔折坐下，拿出下午第一节课的书本。教室里渐渐又有了低声的交谈和翻书的声音。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洋槐树叶绿得发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抖落最后几滴残留的水珠。云层似乎又散开了一些，透出的阳光终于有了点暖意。

　　新的高中生活，就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和一个总在睡觉的同桌身边，带着雨后泥土的微腥和蜗牛爬行的缓慢轨迹，悄然开始了。孔折翻开书页，指尖划过光滑的纸张。她不知道未来三年会怎样，但至少，这个开端足够让她印象深刻，也足够让她对那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镜片后偶尔闪现的冷光，保留一份持续观察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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