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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婚
已是六月初夏,清风翻开湖上小荷碧波似的绿叶,露出其下犹抱琵琶的新花,茎下几条鲤鱼见了光,刷啦一声四散奔逃。
水中热闹,岸上更是沸反盈天。
坊间最爱议论无非高门贵人婚丧嫁娶,这次也不例外。清波湖畔坐了一圈茶客,津津乐道着济宁侯家嫁女的事。
“你说说,离不离奇?这济宁侯家的闺女和那小成武王要成亲了,竟然到现在连面都没见过!”一个老爷子说得唾沫横飞,喷了旁边人一脸,说累了掀起茶盖碗来牛饮两口,接着喷道:“这高门大户就是和咱们不一样!要是俺小子和个脸都没瞅过的姑娘成婚,我非得把他腿打折不可!”
“你这老刘头净装假,要是人家济宁侯家的闺女瞧上你,你还不是一百个高兴?”另一个老人抹了把脸,呸一口啐回去。
老刘头摸着光脑门嘿嘿一笑:“那人家能瞧上俺孙子吗!去你的。”
他眼珠一转,突然瞧见旁边竹椅上坐着个和他孙子差不多岁数的小子,大手一挥拍在那小子肩膀上:“哎,年轻娃娃,你说呢?”
他一招铁砂掌给那年轻人拍了个激灵。青年被嘴里的茶呛得咳嗽个不停,旁边人骂老刘:“你这老刘头,没轻没重的,给人家娃娃拍坏了咋办!”
“哟,哎呦,对不住,没事吧娃娃?”老刘赶忙撤回手。
年轻人咳了好半晌,总算缓过呼吸,抬起头,露出张满脸涨红的脸来:“没、没事。”
他还记着老刘问他的话,道:“那个……我也不清楚啊,我家里还没给我说亲呢。”
“唉!”老刘好生没劲,长吁短叹地把他撇下了,“现在年轻人都忒没劲,我像你这般大时早与小莺好上了!”
年轻人又咳嗽几声,尴尬地赔着笑,见老人们对他没了兴趣,片刻也不敢多留,丢下几个铜板便落荒而逃。
他走后,另一桌上也有一黑衣男子起身离开。
年轻人出了翠园茶庄,脸上的红晕总算下去些了。那黑衣人从后头追上他,道:“时哥,我没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无妨。”被称作时哥的青年皱了下眉,“济宁侯和成武王家订的的是娃娃亲,这时候非年非节,早不结,晚不结,非要此时结,还在丘县闹得沸沸扬扬,恐怕是有人知道消息被劫,恐人来查,故意推动这事掩人耳目。”
黑衣人连连点头:“时哥说得是,那我们?”
时哥抬头看看天,刚才凉爽宜人的清风此时愈发凶了,卷来几片乌云压在头上,似是要下雨。
“不急,先回客栈,晚上再看。”
风一起,清波湖边扯闲篇的茶客也散了,大雨很快落下,冲洗着丘县的街巷,打落济宁侯府小院中的榴花。
雨收时,已入了夜。
满地榴花上伸出扇斜斜的窗,接着了被雨濯洗得通亮的月光捧进屋里。窗前几只红烛得了月华,窜起老高的火苗,清楚地映出桌前一道少女身影。
少女对镜而坐。镜中人冰肌玉骨,眉目如画,乌黑长发缎子般披散在肩上,任是世上最挑剔的人见了,也要称赞一句美丽。
可她的眉毛紧紧蹙着,透着一股恐慌与焦急。
济宁侯府嫡长女宋凝思,明日便要与成武王大婚了,这是大喜的日子,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心中只有恐惧。
并不是因为她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了——奚朝世家们规矩古板,婚前夫妻不见面是常有之事,没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承了成武王王位的小成武王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才华过人,从各种角度看都是良人。
她的恐慌,来源于一个秘密。
——一个三日前出现在她脑中的声音。
那日她正坐在这镜前梳妆,幻想着自己未来夫君的样子、婚后的甜蜜,却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音乐,紧接着,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念道:
【宋凝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边期待三日后的新婚,一边又担心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人品如何,她的期待如此甜蜜,这时的她却不知,婚后,她的人生将如何坠入阴间地狱,万劫不复。】
她原以为是自己的婢女小蝶恶作剧,可往旁边一看,小蝶的嘴闭得严严实实,一点声响也没出。她又怕是院里进了贼人,叫人搜了一通,也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宋凝思当晚做了一晚的噩梦,梦里全是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对她拳打脚踢,无论她怎么求饶都没用。正当她一身冷汗地醒来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一大早,宋凝思心神不宁地起床,还未来得及更衣,就听得母亲房里的丫鬟群青前来通传,说要与她商议婚事。宋凝思十分欣喜,听说成武王生得高大英明,丰神俊朗,端的是个良婿呀!可是她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未来进了夫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呢?】
紧接着,她房门就被人推开,同那声音里说的一模一样,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群青在门外叫她:“大小姐,夫人请您起床更衣后去她房中说话。”
此后她便发现,只要她想起婚事,做关于婚事的事,那声音都会响起来,且无一例外地说中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甚至有一回,连小蝶要说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宋凝思作为侯府嫡女,书好歹是读过的,也曾随母亲去烧过香。她听过一些奇异的故事,说是有些人开了灵窍便能未卜先知,看见命运云云。那时她觉得荒诞,可如今渐渐有些信了。
可那声音每次出现,结尾时,一定都会说诸如:“宋凝思嫁进夫家后,将过上地狱一般的生活。”的话
要是那真的是“命运的指引”,她绝对不能嫁给成武王!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她能轻易决定的?
宋凝思鼓起勇气跑去父亲房中把事情和盘托出,说要退婚,却只得来父亲的大怒,说她得了癔症,并把她关了禁闭,罚她婚前不得离开屋子一步。
她回到房中,更觉得心急如焚。那声音好似存心要火上浇油,阴恻恻地响起来:【宋凝思妄图退婚不成,被父亲禁足。从此之后,她便再没有过过一天自由的日子,直至一年后,她死在了成武王府。】
这一次,宋凝思真的被吓到了。
她会死!
她已经完全相信了这声音,并再也顾不得任何其他事了,她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她要逃!
正想到这儿,卧房的门嘎吱一声响把宋凝思拉回了现实。她情绪正激烈翻涌,一时间吓得心如擂鼓,手脚发麻。
“小姐?”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异常,那人关切地出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是她的贴身侍女小蝶。
“我没事。”宋凝思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屋里太闷了,你去替我把窗打开吧。”
“小姐,开窗睡觉会着凉的。”
小蝶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没有违背主子的意思。她将怀里抱着的匣子搁在桌上,替宋凝思开了窗,又走回来,打开匣子。
沉重的木头盒子一打开,里头的华光立刻映亮了半个屋子。
宋凝思本来不想看的,她怕自己心动。
济宁侯府之女与成武王结亲,说出去,该是多么风光的婚事。她们世家女子,困在深闺里半辈子,不就是为了体体面面,堂堂正正地嫁给一个好男儿,过上幸福的日子么?宋凝思这前二十年的人生,向来是听着这样的教诲度过的。
她怕,怕自己一个心软,就被这翠绕珠围的大网网住,就不想逃了。
小蝶欣喜地赞叹着,她还是忍不住看过去。那果然是一套极美的头面,累丝点翠的七只发簪,两对头饰,耳饰上还嵌着宝石,一看便知造价不菲,恐怕花费了父亲母亲不少心思。
她作为侯府长女,到底是受宠的。
宋凝思被它们晃了眼,不禁幻想自己戴上它们,穿着喜服的样子,该有多美。
直到那声音再度阴森森地在耳边响起。
【宋凝思畅想着明日自己的风光大婚,这对一个奚朝世家小姐来说简直是无上的幸福。不过很快就要开始了,等过了婚礼,便是阴曹里的第一场好戏。】
那个女声咬字模糊不清,简直像小时候搬家家酒吓唬人的鬼。“风光大婚”四个字到了这声音嘴里,不仅没有半点喜气,听着倒更像“风光大葬”。
宋凝思的脸更白了。她触电一般把目光从首饰匣子上收回来。
小蝶察言观色,声音甜甜地安慰道:“小姐,时辰不早了,要是身体不适,便快些睡下吧,明日还要早起梳妆。等到了明日,小姐便能看到自己戴着首饰的样子了!”
这话听在心里有鬼的小姐耳中也显得阴森起来。她胡乱应着,爬上了床,闭起眼睛装作睡觉的样子。
小蝶替她盖好被子,解了帘帐,吹灭蜡烛,退出门外。
确认脚步声远去之后,宋凝思睁开眼,心跳如鼓地从床上下来,又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床边,从床下拉出一个大包裹来。
随后她解下宽大的睡袍,里面竟然是一身穿戴整齐的素色衣服。
这已经是侯府大小姐能从衣柜里找到最合身,最便于行动的衣裳了。可金枝玉叶的贵人连最素的衣服也是曳地长裙。她找了两根发带把裙角绑在腿上,再背上大包裹,只觉得自己像话本里的蠢贼。
她看着窗户,又看看桌上敞开的首饰盒。那堆金银即使没了灯光,也反着月华,多么漂亮。
但,暂时与她无关了。
宋凝思深吸一口气,把小蝶打开的窗户推开到最大,手脚并用,从屋里翻了出去。
宋家从小培养的闺女知书达礼,规规矩矩,性子柔弱,以至于家里即使关她禁闭,也没想过这姑娘能干出翻窗逃跑的事,所以院里侍弄花草用的梯子都还立在墙角,简直像特地给她留了方便之门。
然而这方便十分吝啬,还没行到大小姐出院墙就没了。宋凝思的征程立刻迎来了重重阻碍。
她蹭蹭两下爬上梯子,蹲到屋檐上,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梁上君子”的新鲜感,就发现墙外是刚下过雨又脏又泥泞的土地,且没有梯子。
宋凝思一时心里打鼓,又犹豫了。
好巧不巧,身上背的大包袱在这时出了问题。
大小姐没系过包袱,结是随便打的。包袱本身就又大又重,靠着一个小结挂在她身上已是勉强,她这一番爬上爬下,小结不堪重负地摇晃着,就这么散开了。
“咚”地一声,她的钱袋子和衣裳就这么落回了院里。
宋凝思的退缩之意更严重了。
然而,就在她回头转身看掉下去的包袱时,她脚下的瓦片突然一松。
她便和那片瓦一起,跌进了侯府院外的泥巴地里。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尖叫,旋即立刻捂住嘴巴。
隔着一堵墙,宋凝思听见院中守夜的小蝶听到了动静,一边叫着“小姐你怎么了”一边咚咚咚地跑进屋内。大概过了一会儿,许是小蝶看见了掉下去的包袱,尖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走了!”
宋凝思顾不得其他,用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毅力忽视身上的疼痛和地上的泥泞,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进了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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