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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通(一)
“走快点,尤其是你,你个人妖!”
鞭子甩在她身上,登时绽出血痕。
被蔑作‘人妖’的娘子抿紧了唇,不肯发出痛呼,倔强地梗着脖子,朝前走去。
换作十年前,她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落至此。
都是她自找的、自找的……
这些都是被发配的罪人,麻绳拴住她们的脖颈和手腕,牲畜一般,被驱赶着往前走。
陆纮因有腿疾,坠在长队末尾。
“前面到了南海郡,运气好点的,被哪个军爷看中了,跟了人,日子就舒服了。”
“都走快点──”
远处的城墙自地上一点点浮起,陆纮拖着本就残缺的身子,努力地挪动。
“你这人妖还挺耐造,”骑在矮脚马上的士卒朝烂泥堆里吐了口唾沫,“还以为你该死半路上的。”
陆纮灰头土脸,嘴唇惨白,说的话仍是硬气:“该死的人不死,我是不会死的。”
“呵,几吊钱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右卫将军呢?”
“也不知道哪个胆子大的,敢要你这人妖,你别说,凭你这张脸,万一遇见个荤素不忌的,也未尝不可啊。”
士卒旋即发出一阵黏腻恶心的笑,陆纮觉着刺耳,但并未出言反呛。
胸中只余一阵悲凉。
自己竟也叫这世道,磋磨到畏惧那皮鞭锁链了。
南海郡,广州之南,溱江于此处入海,气候湿热。
两汉时期此处是南越国的荒芜瘟瘴地,至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后,大量人口南迁,连带着南岭之地也渐渐人烟阜盛起来。
然此处与大江流域相去甚远,天高皇帝远,当地刺史、太守,乃至番邦部落的首领共管此地。
发配来南海郡的犯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由当地豪强大户先行挑选为仆役,余下的再给官家服苦役。
这也算是当地州郡对豪族的妥协。
离城墙更近了,陆纮也瞧见不少身穿着体面的家仆已经在那处候着了。
熙熙攘攘,鲜衣纨绮,张着血盆大口,要将这些个贱命吞吃入腹。
陆纮顿住了脚步。
她到底还是来了。
会碰到她么?不要碰到她罢。
她这一慢下来,小卒又不乐意了,皮鞭打在她身后的泥里,“磨磨蹭蹭,赶紧的!”
“……你对我一路上,非打即骂,”陆纮清瘦冷淡的面庞上绽出某种嘲讽,“你其实很嫉妒我吧?”
“我不过而立之年,累官右卫将军,太子殿下对我青眼有加。”
“只因为我是女人的事败露,才会来这南海郡,否则,就凭你……”
“这辈子都只有见我卑躬屈膝的份儿唔──”
话音未完,陆纮就扎扎实实又吃了一鞭子。
“人妖!”
打吧,打死她最好。
打死她,那人知晓后会心疼下自己么?
陆纮惨然自毁地想着,烈日曝晒在她发白起皮的嘴唇上,天晓得她什么时候站在那些前来挑选‘货物’的人面前。
几乎所有来挑选奴役的人看到她后,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麻衣蔽体又如何,脱下那身官袍,孰优孰劣,也一目了然。
“这般漂亮的人,拿来做婢子岂不可惜?该给我家府君拉去做小。”
哄笑戏谑,赞叹虚伪。
“哈哈哈哈,你们可想清楚,这一路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指不定被这帮军爷给玩过多少次了,到时候怀了种,都不晓得是府君的还是外头的──”
“诶诶诶,说笑了,”小卒子接话道,“天地良心,这一路来,没人碰她一根头发丝儿。”
“这是从前的右卫将军,那个名满天下的人妖──”
周围的人霎时间倒吸一口凉气,或好奇或探究,或鄙夷,竟真没有一个敢再说要纳她做小的了。
“噗……呵哈哈哈……”
陆纮忍不住咧开嘴笑出了声,干瘪起皮的嘴唇立时扯出口子来,腥甜味充斥进她的口中。
清冷俊俏的面孔仰面鄙夷,“从前观昭文太子、当今东宫,麾下门人英物无数,我还惯以为天下男子都是风流人物。”
“而今看来,不过是我见的都是风流英才。”
“这天下,还是蠢货懦夫,满坑满谷!”
陆纮拿出来十成十的傲慢,缓缓吐出两个字:
“俗物。”
如此言语有如一块石头砸进了满鱼的鱼池,人群即沸。
马鞭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小卒怒极反笑:
“我们是俗物,也是能要你命的俗物,今日落不到他们手里,老子接下来一定弄死你!”
“你最好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陆纮面上似癫似痴,“我只要死在这,也算,如愿以偿!”
小卒暗骂了一口脏话,“好,你有种,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佛陀!”
马鞭高高扬起,陆纮宛若找到皈依一般,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吧,让她的血溅入溱江的水里,让她的骨肉融进南海郡的土里,让她的魂灵羁留在岭南瘟瘴地的上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看着她。
空中恍有金铁破空的呼啸。
本该落下的皮鞭迟迟未能落下。
陆纮虚弱地撑起眼皮,还未等她看清马槊是如何斩断麻绳,枪尖又是如何挑了绳子,卷在来人手中。
她只感觉一股大力将她往前扯去,天旋地转后栽跪在地上,双膝陷在软泥中,瞧见另半截绳子的稻草散在一旁。
“这个人,我要了。”
两吊铜钱砸在泥中,全然闷响。
三伏天的南海郡,日头千般毒万般晒,陆纮却觉着一股寒意自后头爬上脊梁,如堕冰窟,如坠蛇丛。
“她的命,欠我的。”
陆纮怔怔地抬头,相逢犹似在梦中。
她魂牵梦萦盼着与她相逢,也畏惧极了与她相逢。
“含呃──”
来人似是不想听她唤她的名字,劲瘦的手臂狠拽麻绳,脖颈上的绳索勒得她险些背过去,连人被她扯得又是一栽,冷清俊俏的脸蛋同淤泥吻在一团。
饶是周边这些个凡俗奴辈都忍不住暗暗怜悯两分。
落在这南海罗刹手中,这人妖怕是讨不得好了。
土腥味充斥在鼻腔,陆纮不知该哭该笑。
你还是来了……
怎么是你啊……
你就这般恨我,非要亲手辱我杀我?
“邓娘子,这人妖性子烈,您──”
“烈么?”泛着银光的枪尖在陆纮头顶轻拍,“都被像条狗一样栓了起来,能烈到哪去。”
像条狗一样……
陆纮觉着这枪尖不如直接戳她心窝子上得了,还能落个痛快。
“起来。”
马蹄在她头颅不远处踢踏。
罢了,自己欠她的。
陆纮挣扎着自泥水里爬了起来,一旁的卒子亦啧啧称奇。
怎么这邓小娘子一来,原本傲得不行的人妖,忽然就听话了呢?
高头大马银鞍枪,铁面肃穆玄甲袍,甲胄在南海郡毒辣的日头下淬洒天光。
直宵飞焰焰,蛟龙触斗;似旦上熊熊,增城抱曜。
云泥之别。
真好。
她看不清邓烛的表情,也害怕看清她的眉眼,权当作日头太大,晒得人低头。
邓烛没有继续说话,牵扯麻绳,将她栓在马鞍上。
“叱。”
踏雪玉卢踢踏阔步,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
陆纮不再挣扎,拖着瘸腿,一瘸一拐地随着她离去。
她其实还有许多事未能做完。
但她若肯杀自己,也勉强能是心甘情愿。
是杀是剐,是辱是抛,她甘之如饴。
大江以南大多地方是群山丘陵,城池营垒所修建得都不算大,只能讨巧,通过沟渠水网,错落布置,衬得城池深远。
陆纮已经走了近乎一天,渴累万分,然而某种自虐、又或是愧怍,再或是最深处的贪念,都让她一步步坠在她马后。
哪管自己膝中有针,身上挂伤。
二人缄默地走过廊桥,迈过短街。
陆纮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她,然而无论她现在好与不好,她都没有资格过问了。
痛,好痛。
阳光曝晒在她头上,她却已然感受不到日头的烫,浑身竟发起寒来,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一星半点。
她该唤她么,她会应她么,她会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么?
算了,算了。
倘若她恨自己,自己如何哭惨也是妄用,倘若她心里还怜悯自己,那她希望,她不要怜悯她。
周围的声音越发地小了,天地之间她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和与心跳合二为一的蹄铁。
眼前的景物开始重重叠叠,山峦堆岩,滚石跌眼,带着她的眼皮子沉了下去。
她的身子还在循着脖颈上牵拉的力道向前迈。
江水远,楚歌长,故园何处是?
飒沓秋风凉。
被万千根针刺痛着的膝盖终跌磕在地上,前头行走的马儿没有停下,她的呼吸再次一窒。
昏死过去。
布口袋撞进泥地的闷响突得邓烛心里一震。
勒马执辔,蓦然回首,素麻白袍,没入泥淖。
坚毅刚烈的眉眼盯着地上的人。
她同一只白蝶。
曾记得她是她心中的皓月,清朗澄澈,而今却是要和岭南的草木一般腐烂,还心甘情愿。
她长久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身躯,缄默半晌,衣袍刮过马鞍,肩扛起人,再度胯马。
怀中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瘦削,一样漂亮。
邓烛呼吸沉了一瞬,移开双眸,再度叱马。
她不是吴郡陆郎,她不是罪臣之女。
长鳞剑、桃花马,山盟海誓,沧浪亭歌。
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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