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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页与镜头
雨是在正午时分砸下来的。不是淅淅沥沥的江南雨,是带着硝烟味的、沉甸甸的北境雨,砸在古籍馆残存的穹顶骨架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像谁在用钝器敲打一口生锈的钟。
林砚跪在积水里,指尖捏着一片焦黑的纸。纸薄得像蝉翼,边缘卷曲如枯叶,是《永乐大典》的残页——三天前,一枚炮弹落在古籍馆西翼,把这座百年藏书楼炸成了断壁残垣,也把这卷孤本炸成了上千片碎屑。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七十二小时,水浸透了她的蓝布衫,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凉的铠甲,可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片残页上模糊的墨迹。
“天……难……” 她对着光,嘴唇无声地翕动。纸页上的三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天”字的横画缺了一角,“难”字的右半部分只剩一团墨渍,“老”字最下面的弯钩却异常清晰,像一把钩子,勾着她的视线往更深的黑暗里去。
这三个字是祖父写的。光绪年间,祖父也是在这座古籍馆里,修复被八国联军烧毁的《永乐大典》残卷,临终前把这三个字拓在宣纸上,塞进她襁褓里。那时她还没聋,能听见祖父说“丫头,字是活的,只要还有一笔在,就能把魂儿拼回来”。后来高烧烧坏了耳朵,世界变成一片死寂,她反而更懂祖父的话——文字是聋人的拐杖,能在沉默里走出一条路。
积水里漂浮着更多残页,有的沾着泥,有的带着火燎的焦痕,像一群溺水的蝴蝶。林砚伸手去捞,指尖触到一片稍大的纸,上面有半枚“典”字,笔画遒劲,是馆里最老的修复师的笔迹——他没能跑出来,被压在西翼的横梁下,搜救队说“找到时,他怀里还抱着一卷《考工记》”。
雨突然变急了,砸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左眉的疤痕。那道疤是去年留的,修复一块唐代残碑时,碎瓷片弹起来划破的,当时流了很多血,染红了碑上“永”字的最后一笔。老修复师说“这是碑在认你”,她没说话,只是把那块碎瓷片收进了竹制书签的夹层里——那是她唯一的“饰品”,常年别在袖口,边缘被指尖磨得光滑。
“咔嚓。”
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枯枝断裂,穿透了雨声的屏障,钻进林砚的意识里。她猛地抬头,看见西翼的断墙后站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裤,裤脚沾着干涸的暗红——像血。她背着一台老式相机,镜头黑沉沉的,正对着自己。女人的短发被炮火燎过一截,参差不齐地翘着,右耳缺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粉嫩的肉,被雨水一淋,红得刺眼。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被偷拍,是因为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见过地狱的眼睛,瞳孔里沉着化不开的灰,却在看向她时,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像暴雨里远处的车灯。
女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抬头,握着相机的手顿了顿,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林砚看见她手指关节上缠着纱布,纱布渗着血,与相机的黑色皮革形成惨烈的对比。
“你是谁?” 林砚用手语比划。她的手语和别人不一样,手势幅度很小,像在指尖跳舞——这是她自己创的,怕别人看懂,又怕完全没人懂。
女人没回应,只是把相机举得更稳了。镜头里,林砚跪在积水里的身影与漂浮的残页重叠,她的蓝布衫被水浸得发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墨,而那些残页是墨晕开的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构成一幅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林砚皱了皱眉,低头继续拼她的残页。她不喜欢被拍,尤其不喜欢被这样的眼睛盯着拍——那镜头里有种审视,像在看一件“待修复的物品”,而她不是物品,她是在修复物品的人。
“咔嚓。” 快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
林砚忍无可忍,抓起一块稍大的残页,朝女人的方向扔过去。残页没砸中她,落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女人的迷彩裤。女人却笑了,不是那种咧开嘴的笑,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的灰淡了些,像冰雪融了一角。
她放下相机,朝林砚走过来。脚步很轻,踩在碎砖上几乎没声音,像一只警惕的猫。走到离林砚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下,弯腰捡起那块被扔掉的残页,递过来。
林砚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属于摄影师的手,指腹有厚厚的茧(常年握相机磨的),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弹片划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和自己的手很像,都藏着与世界搏斗的痕迹。
她接过残页,指尖无意中碰到女人的指尖。女人的手很烫,像揣着一团火,与她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被电流击中。
女人突然举起相机,对准她们刚才相触的水面。那里漂浮着一片残页,上面有半个“典”字,墨色在水里晕开,像一滴泪。
“咔嚓。”
这次的快门声有点奇怪,带着一丝滞涩。女人皱起眉,低头摆弄相机,手指在快门键上按了几下,发出“咔咔”的空响——快门失灵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开始用力拍打相机机身,动作越来越急,像是在殴打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林砚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突然明白了——这台相机是她的语言,现在语言失灵了。
林砚伸出手,轻轻覆在女人的手上,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其他手指微微张开,像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别碰,它在哭。
这是她发明的手语,没人懂,可女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她看着林砚的手势,又低头看了看相机,眼里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惊讶,又像了然。她慢慢松开手,任由相机垂在胸前,链上拴着的弹壳来回晃动,发出“叮叮”的轻响,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砚收回手,重新看向那片“天难老”的残页。阳光突然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纸页上,“老”字的弯钩反射出一点微光,像祖父的眼睛在看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将这片残页与之前找到的“天”字、“难”字碎片对齐,指尖压在接缝处,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灵魂。
女人重新举起相机,这次没有按快门,只是让镜头对着林砚的手。她的呼吸很轻,林砚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落在那些被纸张磨出的细小伤痕上,落在指甲缝里洗不掉的墨渍上。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古籍馆残存的穹顶骨架在雨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被撕碎的蝴蝶翅膀。远处传来救援队的卡车声,还有隐约的哭喊,可这里却异常安静,只有雨声、弹壳的轻响,和两人无声的呼吸。
林砚终于把“天难老”三个字拼完整了。虽然还有缺口,还有污渍,可那股倔强的气韵还在,像一个不肯低头的老人,在废墟里挺直了脊梁。她看着这三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祖父说得对,字是活的,只要还有一笔在,就能把魂儿拼回来。
女人突然转身,朝西翼的断墙走去。她的脚步比来时坚定,相机链上的弹壳不再晃动,贴在她胸口,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林砚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在断墙前停下,弯腰捡起什么东西,然后转身朝自己走来。
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壳,比她链上的那枚更大,上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女人把弹壳放在林砚面前的积水里,推到“天难老”三个字旁边。
弹壳、残页、积水。三样东西在阳光下形成奇妙的构图,像一幅寓意不明的画。
林砚抬起头,对上女人的眼睛。这一次,她看懂了女人眼里的话:有些东西,比文字更能记住疼痛。
她没有拒绝,只是伸出手,将那枚弹壳捡起来,握在掌心。弹壳很沉,带着硝烟和血的味道,硌得手心发疼。这种疼很真实,比任何文字都真实。
女人看着她握弹壳的手,突然按了一下相机的倒片键。随着“滋滋”的轻响,一卷胶片被退了出来。她把胶片从相机里取出来,小心地放进防水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卷新的胶片,熟练地装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举起相机,对着林砚,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可以吗?
林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咔嚓。” 快门声清脆而响亮,像一声解脱的叹息。
女人放下相机,朝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她的步伐很快,迷彩裤的裤脚扫过地上的碎砖,发出“沙沙”的声响,链上的弹壳再次晃动起来,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里。
林砚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握着那枚锈弹壳。她低头看向刚拍的地方,积水里倒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旁边是“天难老”三个字,在水波里轻轻摇晃,像在嘲笑什么。
她突然想起女人退出来的那卷胶片。那卷胶片里藏着什么?是爆炸瞬间的火光?是废墟里的尸体?还是……更早之前的画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卷胶片的最后一张照片,一定是那个被炸烂的钟表。女人刚进来时,她在断墙的阴影里看到过那块表——表盘碎成蛛网,指针死死地卡在17:03的位置,像被时间钉住的一个惊叹号。
17:03。林砚在心里默念这个时间。那一定是个重要的时刻,重要到让时间都停了下来,重要到让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从此变成了沉默的影子。
雨又开始下了,比之前更大,把“天难老”三个字重新打湿,墨迹在水里晕开,渐渐模糊。林砚没有再去抢救,只是静静地跪着,看着那三个字慢慢融化在水里,像一个被雨水冲刷殆尽的承诺。
她知道,有些东西,拼不回来。就像祖父没能拼回完整的《永乐大典》,就像她没能留住自己的听力,就像那个女人,没能留住17:03之前的声音。
可她还是会继续拼下去。不为“天难老”,不为祖父的遗愿,甚至不为那些死去的文字。只为在这片废墟里,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继续跪着的理由,找到一个能让沉默不那么窒息的出口。
远处的卡车声越来越近,救援队的呼喊穿透雨幕,传进她死寂的世界里。林砚把那枚锈弹壳放进袖口的夹层里,与那枚竹制书签并排躺着。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在积水里寻找下一片残页,指尖在冰冷的水里摸索,像在打捞一个沉入深海的梦。
相机链上的弹壳轻响,残页上模糊的字迹,积水里破碎的倒影,还有那个永远停在17:03的钟表……这些碎片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幅未完成的拼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她不知道那一块是什么,只知道它一定存在,像那个女人眼里的光,像残页上倔强的笔画,像这雨里不肯熄灭的、一点微弱的希望。
雨还在下,古籍馆的穹顶在雨里发出疲惫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彻底坍塌。可林砚没有动,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片稍大的纸,上面有一个完整的“典”字,笔力遒劲,带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劲儿。
她把这片残页举起来,对着光。纸页上的墨迹在雨里微微发亮,像在对她说:接着拼下去。
她笑了,嘴角牵动左眉的疤痕,有点疼,却很清醒。
好,接着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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