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世的约定

　　神无月千早是被一声撕裂灵魂的呼喊惊醒的。
　　那不像寻常的梦呓，也不是模糊的呓语。它如同一柄淬了寒冰与绝望的利刃，裹挟着令人窒息的重量，穿透了层层叠叠、混沌不清的梦魇迷雾，精准无比地刺入她的意识深处，再重重砸在她的心口上。
　　“活下去—千早，活下去！”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破碎边缘的凄厉，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呕出的血块，蕴含着深入骨髓的悲恸和一种近乎命令般的不容置疑。这声呼喊，与其说是传入耳中，不如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呃！”千早猛地从冰冷的榻榻米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让单薄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黑暗中，只有她自己如鼓擂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着胸腔的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爆裂开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白色寝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寒意。她大口喘息，贪婪地汲取着微凉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又是这个梦。
　　近一个月以来，千早时常在一片废墟中梦见这个声音，陌生中又有一些熟悉。
　　“活下去…”
　　这声音像滚烫的烙铁，在梦醒后烫得她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那混乱不堪的心绪，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正是夜深。月华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穿过古朴的格窗，在寂静的卧房内流淌，将榻榻米映照出清冷的光斑。秋虫的低鸣若有似无，更衬得这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睡意早已被彻底碾碎。千早掀开薄被，赤足踩上微凉的木质地板，那股凉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她随手抓起一件素色的外衣披在肩上，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通往庭院的木质拉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立刻裹挟着初秋特有的、带着露水清冽的凉意涌入室内，一同涌入的，还有神社庭院中草木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檀香。这股混合的气息，像一只温柔而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额角，稍稍抚平了胸腔内那依旧狂乱不止的心跳。
　　月隐神社的深夜，万籁俱寂。古老的樱树伸展着虬结的枝干，在月光下投下形态各异的暗影，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又似潜藏的鬼魅。青石板铺就的碎石小径蜿蜒向前，反射着清冷的月辉。几盏石灯笼伫立在路径两旁，在无边的夜色中倔强地撑开一小圈一小圈温暖的领域。千早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缓缓踱步，木屐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她此刻唯一能掌控的节奏。她试图将梦中那令人窒息味的呼喊在这份沉静中驱散、碾碎。
　　脚下的凉意透过足底蔓延。她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几点疏星点缀着墨蓝的天幕，冷月高悬，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清辉。这份亘古的宁静，本该让她心安，却反衬得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更加汹涌。
　　就在这时——
　　“喵……”
　　一声极其微弱的猫叫，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这片近乎凝固的寂静。
　　千早的脚步钉在原地，疑惑从心底升起。她扭过头，扫视着这座与她相伴16年的神社。
　　视野所及，空无一物。
　　月光依旧清冷，庭院依旧空寂。只有晚风穿过层层叠叠的樱树叶，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的沙沙声，像是在嘲笑着她。
　　幻听吗？千早一边迈开脚步一边想着。
　　“喵呜……” 又是一声，比刚才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这一次，声音的来源……似乎清晰了些，就在前方那座拜殿后方？
　　千早的心跳，莫名地又漏跳了一拍，紧接着是更急促的擂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向拜殿后方绕去。月光将拜殿巨大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如同一块沉重的黑色幕布，将后方一小片空地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之中。空气在这里似乎都变得更加粘稠冰冷。她放慢呼吸，目光如炬，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搜寻着这片被黑暗统治的区域。
　　依旧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石阶，沉默的墙壁，整齐摆放的工具。仿佛刚才那两声猫叫，不过是她意识恍惚间的臆想。
　　那微弱的叫声也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寂静的夜里存在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混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空虚，悄然涌上心头。她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夜风顽皮地拂动她颊边微乱的乌黑发丝，也拂过她心底那声如同诅咒又如约定般的“活下去”。
　　她就这样伫立了很久，直到初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细微的颤栗。最终，她裹紧了肩上的外衣，仿佛想借此汲取一丝暖意，也隔绝那份无形的窥探。带着满腹的疑虑，她转身，一步一步，无奈地走回了自己那间依旧残留着梦魇气息的房间。
　　这一夜，注定无眠。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撕破深沉的夜幕，将淡金色的光辉涂抹在神社的飞檐和古老的樱树枝头时，夜晚的寒凉被温柔地驱散。沉睡的月隐神社在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中，如同一位沉睡的老人，缓缓苏醒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晨露的微甜。
　　千早早已起身。镜中映出的少女面容依旧精致，却难掩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淡淡的青影。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夜的阴郁全部吐出。换上洁净的的巫女服，纯白的上衣象征着纯洁与神圣，深红的袴裤则带着沉静的神秘。她熟练地将长发束起，用白色的檀纸和麻绳固定好。努力将昨夜的噩梦，暂时抛诸脑后——至少表面上如此。
　　作为月隐神社的巫女，每日清晨的洒扫是必要的，也是净化身心、开启新一日的重要仪式。这重复的劳动，是她此刻最需要的锚点。她提起沉重的杉木水桶和一把用细竹枝扎成的长扫帚，走向神社的前庭。
　　“沙——沙——沙——”
　　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和碎石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木桶随着她的走动，发出轻微的水波晃荡声。这些声音是她所熟悉的，是构成她平静日常的背景音。她微微弓着腰专注地从巨大的朱红色鸟居下开始，仔细地将一夜秋风带来的枯叶和细小的尘埃扫拢。
　　阳光渐渐升高，温度也变得温暖宜人。清扫鸟居下的落叶时，金色的光线穿过鸟居的横梁，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份宁静，这份专注于眼前简单工作的感觉，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并未能持续太久。
　　当她清扫到本殿侧面，靠近那棵见证了神社无数岁月、枝干虬结如龙的古老樱花树时，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瞥见了石灯笼基座后方，一抹极其突兀的白色。
　　那白色纯净得刺眼，与周围青黑色的石基、深褐色的泥土以及斑驳的树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像一幅沉郁的古典水墨画上，被人无意间滴落了一滴崭新的、浓稠的白色颜料。
　　千早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剧烈地鼓动起来。昨夜那两声微弱的猫叫，瞬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她猛地停下动作，手中的扫帚也停在了半空。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地将扫帚轻轻靠在旁边的樱树树干上，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然后，她缓缓地、带着一丝谨慎，缓缓向着石灯笼的方向靠近。
　　在石灯笼粗粝的的基座后方，有一小片被基座自身和上方繁茂枝叶遮挡住的、略显潮湿的阴影角落。此刻，那里正蜷缩着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
　　那是一只猫。
　　是一只通体纯白、没有一丝一毫杂色的幼猫。
　　它的毛色即使在这样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然呈现出一种近乎耀眼的纯净，蓬松柔软，宛如一团刚刚从天际飘落的初雪。它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脑袋深深地埋进前爪和胸腹柔软的绒毛里，只有背部随着极其细微的呼吸，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着，证明这团“雪”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它似乎睡得很沉，对周遭的世界毫无知觉。
　　千早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清晨被无限放大。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极其缓慢悠长，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而美丽的安眠。她最终在距离那小生命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无声地蹲下身来，膝盖轻轻抵在微凉的石板上。
　　清晨的阳光正一点一点地移动、攀升。就在此刻，一缕更加明亮的、带着暖意的金辉，终于越过了石灯笼的顶部和樱树的枝叶，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精准地投射在那个小小的白色角落。
　　仿佛是受到了光线的触碰，那团“雪”微微动了一下。小小的、粉嫩的耳朵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它的小脑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初醒时的慵懒与茫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双眼睛睁开的瞬间，千早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忘记了如何呼吸。
　　那是一双极其、极其漂亮的猫眼。如同琥珀一般，又像是蕴藏了夕阳的琉璃。清澈、透亮得惊人，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蹲伏的身影，以及头顶上方摇曳的樱树枝叶和一小片湛蓝的天空。这双眼睛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懵懂与天真，湿漉漉的，仿佛蒙着一层水汽。然而，就在千早屏息凝视的刹那，在那片清澈见底的琥珀色深处，似乎极其飞快地掠过一丝悲伤？却又在千早捕捉到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归于一片纯粹无辜的懵懂与平静。快得仿佛只是光影在她视网膜上开的一个玩笑。
　　它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千早，没有表现出幼猫常见的对陌生人的恐惧或瑟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亲近的意图。它只是那样静静地、定定地回望着她，那双奇异的琥珀色眼眸在阳光的直射下，折射出璀璨而神秘的光晕，连同它纯白无瑕的毛发，都被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却又带着一丝非现实感的金色轮廓。
　　千早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昨夜的惊悸与满腹的疑问。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缩小、褪色，只剩下眼前这小小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生命。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冲动突的攫住了千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缓缓地伸出了右手。白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探去，目标正是那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晕的、看起来无比柔软的白色绒毛。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波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那蓬松、温暖的绒毛的瞬间——
　　“咪呜！”
　　小白猫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弹，如同受惊的弹簧，瞬间从那种奇异的凝视状态中惊醒。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明显警惕的叫声，四只粉嫩的小爪子灵活地一蹬，纯白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倏地从石灯笼后方的阴影中窜出！它没有半分犹豫，几个轻盈得不可思议的跳跃，白色的身影在青石板、草叶和低矮的灌木丛间几个迅捷的闪烁，便彻底消失在神社深处茂密的树丛之中，只留下几片被它带起的、尚在微微晃动的叶子，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漂浮着的、一丝独属于带着奶味的气息。
　　千早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即将触碰到什么的虚幻触感。温暖的阳光依旧洒在她的身上、手上，她却感觉一股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莫名的寒意，正丝丝缕缕地从心脏最深处渗透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股寒意，与她昨夜听到那声猫叫时的心悸，如出一辙，却又更加深刻。
　　那只猫…… 那双眼睛……
　　她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上，掌心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阳光普照，神社的清晨祥和宁静，但神无月千早的心中，却已掀起了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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