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作者:G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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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在泥里的刀



      大胤景泰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比刀子还狠。

      京城西北角的贫民窟,污泥冻成了青黑色的硬块,踩上去能硌碎草鞋。阿枳蜷缩在破庙的角落,怀里揣着半块冻得像石头的麦饼——这是她昨天从野狗嘴里抢来的,右手虎口还留着狗咬的血痂,结了冰,又被体温焐化,再冻上,反复几次,成了紫黑色的硬块。

      庙门外传来野狗的呜咽,不是饿的,是冻的。阿枳把麦饼往怀里塞得更紧,喉结动了动。她已经三天没正经喝过热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咽口唾沫都疼。但她不敢动,一动,藏在破棉絮里的骨头就疼得钻心——前天为了抢这半块饼,她被两个乞丐按在冰水里打,左边的肋骨大概裂了,喘气时像有根针在扎。

      破庙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靠门的那个老婆婆,昨天还拉着阿枳的手说“丫头,我家小孙子要是活着,该跟你一般大”,今天天亮时,身子已经硬了,嘴角挂着冰碴,眼睛没闭紧,望着庙顶漏雪的窟窿。

      没人管。死个人,在这地方,比死条狗还平常。

      阿枳把脸埋进膝盖。她今年十五岁,却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热”的东西了。爹娘是在三年前的饥荒里没的,爹把最后一把糠塞给她,说“跑,往京城跑,京城有活路”,然后就倒在路边,被雪埋了。她跑了三个月,一路啃树皮、吃观音土,到京城时,肚子胀得像个鼓,拉出来的都是带血的泥。

      她原以为京城真有活路,后来才知道,活路是给穿绸缎的人留的。像她这样的乞丐,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

      “哐当——”

      庙门被踹开,冷风裹着雪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里发疼。两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拎着鞭子进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冰,发出刺耳的声响。

      “都起来!知府大人要巡查,闲杂人等一律清出去!”

      没人动。能动的都缩在角落发抖,不能动的,已经冻得说不出话。差役不耐烦,鞭子劈头盖脸抽下来,抽在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身上,少年像片叶子似的晃了晃,没哼一声,就没了动静。

      阿枳死死盯着那根鞭子。鞭梢沾着雪,雪上带着点红——是血。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冻硬的泥地里,掐出五个弯弯曲曲的印子。

      她见过这个知府。上个月,她在街口乞讨,看见八抬大轿从街上过,轿帘掀开一角,里面坐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正啃着油光锃亮的肘子,骨头随手扔在地上,溅了路边一个乞丐满脸油。后来她才听见路人说,那是新任的京城知府,姓王,据说后台硬得很,上任三个月,就把城郊的赈灾粮库管得“一粒粮食都没剩下”。

      “一粒粮食都没剩下”——阿枳懂这话的意思。就是她爹娘当年饿死的意思,就是破庙里每天有人硬掉的意思。

      差役的鞭子又挥过来,这次是冲阿枳。她猛地往旁边一滚,躲开了,后背却撞在冻硬的供桌角上,肋骨的疼瞬间炸开,眼前发黑。她咬着牙没叫出声,只是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那差役。

      那眼神太凶了,像被逼到绝境的野狗,差役愣了一下,骂道:“小贱种,还敢瞪?” 扬手还要打。

      “住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阿枳眯着眼看过去。雪地里站着个穿藏青色官袍的老人,须发皆白,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拐杖,杖头包着铜皮,在雪地里敲出笃笃的响。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都穿着体面的绸缎袍子,手里捧着文书,显然是个大官。

      差役看见老人,脸色立刻变了,谄媚地躬身:“谢御史,您怎么来了?这穷地方脏了您的眼……”

      被称作“谢御史”的老人没理他,目光扫过破庙,落在那个被打死的少年身上,又落在老婆婆的尸体上,最后,停在阿枳脸上。

      阿枳也在看他。她认识这身衣服——御史台的官袍,藏青底色,绣着獬豸,是管“规矩”的官。她在街口见过御史台的轿子,比知府的轿子朴素,却没人敢拦。

      老人的眼神很沉,像结了冰的湖。他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哑:“王知府的‘巡查’,就是把人往死里赶?”

      差役脸都白了:“不是不是,谢御史您误会了,这些都是……都是流民,有碍市容……”

      “市容?” 老人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饿殍满街,官仓盈积,这才是最大的‘碍眼’!”

      阿枳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听懂了。这个老人,知道粮食去哪了。

      她突然爬起来,不顾肋骨的剧痛,也不顾满身的泥污,朝着老人扑过去。随从想拦,被老人抬手制止了。
      阿枳在老人面前跪下,不是磕头,是直挺挺地跪着,膝盖砸在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她太渴了,喊不出“大人”两个字。

      她急得用冻裂的手指在地上划,划的是“粮”字,划得太深,指尖渗出血来,在泥地上晕开一小团红。

      老人看着她的手,又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燃着的一点火星,不是乞求,是质问。

      他沉默了片刻,对随从说:“把她带上。”

      阿枳被带到御史台时,像块被雪冻住的石头,浑身僵硬。

      随从给她找了件旧棉袄,又端来一碗热粥。她没先喝粥,而是抱着棉袄缩在墙角,小口小口地啃那半块冻麦饼。棉袄上有淡淡的皂角味,是她从未闻过的干净味道,她不敢蹭,怕把棉袄弄脏了。

      “吃吧,粥快凉了。”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枳抬头,看见个穿浅绿襦裙的女孩,梳着双丫髻,约莫七八岁,手里捧着个食盒,正怯生生地看着她。女孩长得很清秀,眼睛像小鹿,却不像一般富家小姐那样怕脏,只是有点好奇。

      阿枳没动。她不认识这个女孩,也不信平白无故的好。

      女孩把食盒放在她面前,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我叫苏晚,跟着先生来的。先生说,你……你有话要说。”

      先生?是那个老御史?

      阿枳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苏晚。女孩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她自己的手完全是两个世界的。

      她低下头,继续啃麦饼。

      苏晚没走,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小声说:“先生是御史台的谢临大人,最疼百姓了。上个月江南水灾,先生还自己捐了俸禄呢……”

      谢临。阿枳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这时,门被推开了。谢临走了进来,脱下沾了雪的官袍,露出里面的素色常服。他比在破庙里看起来更憔悴些,眼角的皱纹很深,眼下有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

      他看见阿枳手里的麦饼,皱了皱眉,对苏晚说:“把粥给她。”

      苏晚赶紧把粥碗递过去。这次,阿枳接了。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很稀,只有几粒米,却烫得她喉咙发疼,也烫得她眼眶发热。她有多久没喝过热的东西了?久到快要忘记热是什么感觉。

      谢临在她对面坐下,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喝粥。

      一碗粥喝完,阿枳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她放下碗,抬起头,直视着谢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官。”

      声音还是嘶哑的,但很清楚。

      谢临点点头:“告谁?”

      “京城知府王显,” 阿枳的声音开始发颤,不是怕,是恨,“他吞了赈灾粮,害死我爹娘,害死破庙里所有的人!”

      谢临沉默地听着。

      “我有证据,” 阿枳急切地说,“我看见他的管家把粮食往城外运,运到他自己的粮仓里!我还听见他跟人说,‘饿死几个贱民,算什么’……”

      她越说越快,那些憋在心里的愤怒、恐惧、绝望,像洪水一样涌出来。她忘了自己是个乞丐,忘了面前是个大官,她只想把所有的话都倒出来,像当年爹教她的那样,“有理走遍天下”。

      谢临一直没打断她,直到她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他才缓缓开口:“这些,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枳愣住了。

      早说?她跟谁说?跟打她的差役说?跟抢她饼的乞丐说?还是跟那个啃肘子的知府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手,声音低了下去:“没人听。”

      是啊,没人听。一个乞丐的话,谁会信呢?就像破庙里的人死了,谁会问一句“为什么”呢?

      谢临看着她低垂的头顶,那里沾着草屑和泥块。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入仕时,也见过这样的孩子,在灾荒里挣扎,眼睛像狼崽一样。那时他信“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才知道,公道是要自己抢的。

      他从案上拿起一张纸,又拿起一支笔,递给阿枳:“把你看见的、听见的,写下来。”

      阿枳看着纸笔,又看看自己的手。她不会写字。她只在破庙里的残碑上认过几个字,是死记硬背的。

      她咬了咬下唇,突然抓起笔,没蘸墨,而是把笔尖凑到自己的指尖——那里刚才被划破了,还在渗血。

      她要用血写。

      谢临瞳孔微缩,想阻止,却又停住了。

      他看着阿枳用带血的笔尖,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她的字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子,有些字甚至写错了,比如“粮”写成了“良”,“死”写成了“歹”,但每一笔都很用力,笔尖划破了纸,留下深深的痕迹,像刻在骨头上。

      她写“三年前,爹饿死于道旁”,写“王显管家运粮出城”,写“破庙三日死五人”,最后,她写了一句:“求大人,还我们一口饭吃。”

      血字在白纸上,触目惊心。

      苏晚站在旁边,吓得捂住了嘴,眼睛红红的。

      阿枳放下笔,血已经凝固在笔尖。她再次看向谢临,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在等待判决。

      谢临拿起那张血书,指尖微微发颤。他看了很久,久到阿枳以为他不会管了,他才抬起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枳。” 她说,“枳树的枳。” 爹说,枳树耐冻,在石缝里也能活。

      谢临点点头:“从今天起,你叫沈玉衡。”

      阿枳愣住了。

      “玉衡,” 他解释道,“北斗七星之一,主‘制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血书上,“我给你一个机会,留在御史台,从杂役做起。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让你的‘公道’被人听见,看你自己。”

      沈玉衡。

      阿枳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突然被投入滚水,发出细微的裂响。

      她知道,这不是“帮助”。这是一个赌局。这个老人,在赌她能不能成为一把刀,一把能劈开这肮脏泥潭的刀。

      她再次跪下,这次,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很响。

      “谢大人。” 她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御史台的杂役房,比破庙干净一百倍,暖和一百倍。

      沈玉衡有了一张自己的小床,铺着稻草,盖着那床有皂角味的旧棉袄。她还得了一套粗布衣裳,灰扑扑的,却没有补丁。

      杂役的活很杂:扫地、擦桌子、给书吏们研墨、整理散乱的卷宗。她手脚麻利,学东西快,别人教一遍,她就记住了。她不说话,也不跟人打交道,只是埋头干活,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份卷宗,每一次低声的交谈。

      她知道自己是异类。御史台里的杂役,大多是家生子,或是有点门路的平民,像她这样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乞丐,仅此一个。有人看不起她,背后叫她“野狗”;也有人怕她,怕她那双太亮的眼睛。

      只有苏晚愿意跟她说话。

      苏晚是谢临的门生,父亲早逝,被谢临收养,跟着在御史台读书。她不像别的小姐那样娇气,每天都来杂役房找沈玉衡,有时送块点心,有时问她认字认到哪了。

      “阿枳……不,玉衡,这个字念‘劾’,弹劾的劾,就是告官的意思。” 苏晚拿着字帖,一笔一划地教她。

      沈玉衡学得很认真。她知道,字是另一种刀。血书写一次就够了,她要学会用笔墨说话。

      这天,她在整理旧卷宗时,发现了一叠被虫蛀过的纸,是三年前的赈灾案底。上面记录着拨往灾区的粮食数量、发放明细,最后签着王显的名字,盖着鲜红的官印。

      数字很漂亮,漂亮得像假的。

      沈玉衡的手指抚过那些数字,指尖冰凉。她想起爹临死前,望着天空说的那句话:“阿枳,这世道,不对劲啊。”

      是不对劲。账面上的数字,和破庙里的尸体,根本对不上。

      她把这叠卷宗偷偷藏在怀里,趁夜里没人,溜进了档案库。

      档案库是御史台的禁地,存放着历年的绝密卷宗。谢临给了她一把钥匙,说是“方便整理旧档”,其实是给了她一个窥探权力核心的机会。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无数沉默的巨人。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玉衡凭着白天记下的位置,找到了“景泰四年”的粮仓记录。她点燃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一页一页地翻。

      找到了。

      景泰四年冬,京城周边粮仓的出库记录,比王显上报的“发放明细”,少了整整三千石。签收人那里,画着一个潦草的“王”字。

      三千石。

      沈玉衡算了算。一石米,够一个人吃一年。三千石,够三千人活一年。而那年冬天,光她待的那个破庙,就死了三十多个人。

      她的手开始发抖,不是怕,是愤怒。愤怒像藤蔓,从心脏里钻出来,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把这些记录偷出去,交给谢临。但她忍住了。

      她想起谢临说的“看你自己”。一把刀,不能只等着别人握。她要找到更硬的证据,找到那个“签收人”,找到粮食最终的去向。

      她把卷宗放回原处,吹灭油灯,悄悄退了出去。

      路过谢临的书房时,里面还亮着灯。

      她停下脚步,听见里面传来谢临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王显是李太傅的门生,动他,等于打李太傅的脸。陛下刚亲政,根基未稳,不宜再生事端。”

      另一个声音响起,年轻些,带着点急躁:“老师!难道就看着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那些百姓……”

      “百姓?” 谢临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沈玉衡从未听过的苍凉,“陛下要的是‘稳’。在‘稳’面前,几条贱命,算什么?”

      沈玉衡的脚步僵住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刚才压下去的愤怒,突然变成了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

      原来,那个给她名字、给她机会的老人,也有他的“不能”。原来,御史台的獬豸,也有低头的时候。原来,“公道”这两个字,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还要脏。

      书房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沈玉衡……” 年轻的声音问。

      “让她待着。” 谢临说,“是把好料子,就是太锐了。磨一磨,或许能用。”

      沈玉衡悄悄离开了。

      回到杂役房,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把刀。

      她想起破庙里的老婆婆,想起那个被打死的少年,想起爹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

      她突然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那叠被虫蛀的赈灾案底,又摸出一块烧焦的木炭——那是她从灶膛里偷偷藏的。

      她借着月光,在案底的空白处,用木炭写字。她写的不是“王显贪腐”,也不是“谢临不敢”,她写的是:

      “三年前,江南水灾,死万人。”
      “今年,京城饥荒,死百人。”
      “粮在何处?”
      “公道在何处?”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像指甲刻上去的。

      她不知道这些字写给谁看。或许写给谢临,或许写给那个“陛下”,或许,只是写给自己。

      她要记住。记住这刺骨的冷,记住这无声的死,记住自己为什么要叫“沈玉衡”。

      窗外的雪,还在下。御史台的宫灯,在风雪中摇曳,明明灭灭,像极了这世道。

      养心殿的烛火,亮到了后半夜。

      萧彻靠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眼神却没落在上面。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领口绣着暗龙,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才二十岁,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的细纹,是熬出来的,也是累出来的。

      登基三年,他像走在钢丝上。前朝有老谋深算的李太傅把持朝政,后宫有太后娘家的外戚虎视眈眈,边境还有蠢蠢欲动的藩王。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不是在批阅奏折,就是在盘算如何把权力一点点攥回自己手里。

      “陛下,谢御史求见。” 太监李德全低声禀报。

      萧彻抬了抬眼皮:“让他进来。”

      谢临走进来,躬身行礼:“臣谢临,参见陛下。”

      “免礼。” 萧彻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谢御史深夜求见,是为了王显的事?”

      谢临顿了一下,道:“是。臣查得,王显贪墨赈灾粮三千石,导致京郊流民饿死数十人,证据确凿,请陛下严惩。”

      萧彻没看他递上来的卷宗,只是问:“证据?什么证据?”

      “有流民作证,还有粮仓的出库记录……”

      “流民的话,能信吗?” 萧彻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出库记录?谁能证明那不是笔误?谢御史,你在朝堂三十年,该知道‘证据’二字,是能杀人,也能被人用来杀人的。”

      谢临的背挺得更直了:“陛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连百姓的生死都不顾,谈何‘邦宁’?”

      “顾?” 萧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暖意,“朕要顾的,是李太傅会不会借‘严惩亲信’为由,煽动百官逼宫;是太后会不会借机把外戚安插进户部;是藩王会不会说朕‘苛待大臣’,起兵清君侧。谢御史,你告诉朕,这三十石粮食,换得起这些吗?”

      谢临沉默了。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实话。这盘棋,走得太险,一步错,满盘皆输。

      萧彻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从贫民窟里带回一个女孩?”

      谢临愣了一下,道:“是。名叫沈玉衡,资质尚可,留在御史台做杂役。”

      “沈玉衡……” 萧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玉衡,北斗之精,制衡权柄。谢御史给她取这个名字,野心不小。”

      谢临的心提了起来:“陛下,臣只是……”

      “无妨。” 萧彻摆摆手,“朕不介意你培养自己的人。只是,谢御史要记住,刀磨得太利,容易伤着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风雪上,声音低了下去:“那个女孩,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临道:“据说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跟野狗抢过食,为了告状,敢拦臣的轿子,还用血写了状子。”

      萧彻的眼神动了一下。

      尸堆,野狗,血书。

      这些词,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他还是太子,母亲被诬陷“巫蛊”,打入冷宫。他偷偷去看她,母亲穿着单薄的囚服,给他塞了半块干硬的馒头,说“彻儿,活下去,要像石头一样硬”。

      后来,母亲就死了。死在那个冬天,死在他亲手端去的毒酒里——他怕她受苦,给毒酒里加了蜜。

      他攥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

      “把她的血书,给朕看看。” 他说。

      谢临从袖中取出那张血书,递了上去。

      萧彻展开,昏黄的烛火下,那些歪歪扭扭的血字,像一条条挣扎的小蛇。他看到“饿死于道旁”,看到“死五人”,看到“求大人,还我们一口饭吃”。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最后那句话,那里的血已经发黑,却依然能感觉到一种滚烫的绝望。

      他想起母亲塞给他的那半块馒头,也是这么干硬,这么硌人。

      “这个沈玉衡,” 他突然说,“带她来见朕。”

      谢临愣住了:“陛下?她只是个杂役……”

      “杂役怎么了?” 萧彻抬眼,目光锐利如鹰,“朕倒要看看,什么样的野狗,敢从尸堆里爬出来,还敢惦记着‘公道’。”

      李德全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咋舌。陛下登基三年,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哪怕是太后选的贵妃,他也未曾多看一眼。这个叫沈玉衡的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临躬身领旨:“臣,遵旨。”

      他退出养心殿时,风雪更大了。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乌云沉沉,看不到一颗星星,更别说什么“玉衡”了。

      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个从烂泥里爬出来的女孩,或许真的会成为一把刀。但这把刀,最终会劈向谁,是污泥,还是……握着刀的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盘棋,从今夜起,又多了一个变数。

      五

      沈玉衡被叫到谢临书房时,正在擦御史台的铜狮。

      铜狮被她擦得锃亮,映出她一张脏兮兮的脸,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跟我来。” 谢临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是好是坏。

      沈玉衡放下抹布,默默跟在他身后。她的心在跳,却强迫自己冷静。她猜不到是什么事,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穿过一道道门,走过一条条回廊。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空气也越凝重。她看到了琉璃瓦,看到了盘龙柱,看到了穿着铠甲的禁卫军,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看着她这个异类。

      她知道,这是皇宫。是那个“陛下”住的地方。

      谢临把她带到一扇朱红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进去吧。” 他说,“陛下要见你。”

      沈玉衡的心脏猛地一缩。

      陛下。

      那个住在金子堆里,管着所有人死活的人。那个谢临说“要的是稳”的人。那个……可能根本不在乎破庙里死人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殿里很暖,燃着名贵的熏香,和御史台的墨香完全不同。正中央的龙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沈玉衡低着头,跪下,膝盖触到冰凉的金砖,比御史台的地面硬得多,也冷得多。

      “草民沈玉衡,参见陛下。” 她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没有回应。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探照灯,扫过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手,最后,停在她的脸上。

      她没抬头。她知道,在这个人面前,她的眼睛再亮,也只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抬起头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玉衡缓缓抬起头。

      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比她想象中年轻,也比她想象中……孤独。他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海,海面上结着冰。

      他在看她,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审视,像在看一件工具。

      “你就是那个用血写状子的乞丐?” 他问。

      “是。” 沈玉衡答。

      “你告王显贪墨,害死你爹娘?”

      “是。”

      “你想要什么?” 他突然问,“金银?粮食?还是……让王显给你爹娘偿命?”

      沈玉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草民想要公道。”

      “公道?” 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根针,刺得人不舒服,“你知道什么是‘公道’吗?王显是李太傅的人,朕杀了他,李太傅会让朕坐不稳这龙椅。朕坐不稳,天下就会乱,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几十个人,是几十万人。你说,哪个更‘公道’?”

      沈玉衡的手指攥紧了。

      她想起谢临在书房里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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