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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
“列位看官,且听老朽细细说道,
自古以来,这朱州地接鬼门关,夜里万尸叩城是声声寒,幸有祁氏一族镇冥道,忠烈昭显!
那老城主仁厚世无双,少祭司惊才冠绝艳,只把那妖啊怪啊挡在外,保得百姓万世安!
谁料想……”
学堂是个房舍简陋的小院,隔壁的戏班子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唱词,祁月满悄悄趴在西房的屋顶,看得津津有味。
这是圣灵祭夜后的第七年,她马上二十一岁。
祁月满爬得太高,一时找不到能分享的人,何况这些话也并不适合告诉外人,只好一个人嘀咕道:“祁老三那小子七年前才十四岁,就憋了半肚子的坏水,能看出他有才华那才是很有才了。”
戏班子接着唱道:
“七年前,七月初七,圣灵祭夜。
恶女良心丧,勾结异族,夜半开鬼窗。
小祭司身首异处,老城主刀折人亡,可怜了祁氏满门,遭阴鬼屠戮,阖族尽亡。”
唱声突转激昂悲愤,传进了小院里,正在收拾书包的幼童们都停下了动作,支棱起耳朵。这套唱词多年来不曾变过,逢年过节,街头巷尾,从他们出生起一直听到了六七岁,比任何童谣都更耳熟能详。
他们拍手附和着鼓点跟唱起来:
“老城主,金刀折,小祭司,头颅断。
自此始,鬼祸漫。
……
血光光,浸院堂,三百冤魂无处葬。
只有槐树林,年年哭红妆。”
嬉闹声惊动了北屋里泡茶的龟先生,这须发花白的教书匠慌里慌张跑出来,打断道:“放学了,回家去都快回家去,鬼月里不要在外面晃荡!”
他没法跟小孩子们讲明白,戏文里说的不是过家家,而是一桩实实在在的灭门惨案,只好心虚地看了看四周,低声嘱托道:“以后不许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许在你们小满师兄面前讲,不能让他听到这些,知道了吗?”
“知道了——”幼童们拖长音道,“可是已经听到啦!”
龟先生茫然地问:“什么听到啦?”
幼童们抬手,齐刷刷指向屋顶:“小满啊!”
黄昏是一天中最倦怠的时候,天地在夕阳中融成一道难舍难分的远景,祁月满趴在高处,像一只镶了金边的茸毛狐狸,腔调里带着不甚分明的惫懒:“当然是小满师兄我啊,已经听到啦。”
龟先生匆匆送走了学童们,关上院门,这才仰着头吼道:“下来!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还不去把你这这……这一身都换了!”
“又没有别人在,我穿穿……穿条裙子怎么了?”祁月满麻溜地跳下来,她一身浅白短打劲装外,又套了一条裁剪不甚合身的罗织花间裙,层层叠叠,分外滑稽。
尤其是她面皮上还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的脸。
龟先生惨不忍睹地别过头:“不伦不类。”
祁月满抬手,并指停在自己额心处,向下虚划过鼻尖一线,白光一闪,幻术消失,露出了俊秀的少女真容。只一眨眼间,她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变成了一个眉目伶俐,嘴角噙笑的漂亮姑娘。
除了右耳下的位置,一直都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月牙状胎记不能匿去外,前后两番模样看不出任何相同。
祁月满颇为得意,摇头晃脑道:“这样呢,老头,是不是顺眼多了?”
龟先生急斥道:“快换!换回来!”
祁月满并指,手腕轻巧地向上一甩,眨眼间又变成了之前那副男子模样,她嘟囔道:“分明是换回去嘛。”
龟先生压低音量,含糊道:“你要时刻记得,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弟子——应满,不是那个谁。你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传出去了怎么办?”
祁月满三两下将套在外的裙子扯下来,丢进储物囊,换回一身男装:“都过去多久了,老头,轻松一点,你好好看看我,现在谁会把我和祁家二小姐联想在一起啊?”
龟先生噎了一下,不由细细地打量起她。
记忆中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女孩,柔弱爱哭,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整日要躲避追杀,要隐藏身份,要女扮男装成一副不喜欢的样子,背上长刀不离身,腰间鸡零狗碎挂满了各类法器,穿得总是破破烂烂,衣服总是缝缝补补,还要时常出去接些任务,添补家用。
一股愧疚涌上心头,龟先生几乎潸然泪下了。
“打住,老头,”祁月满扶额道,“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说,祁二生下来就是世间唯一的光系天赋,备受关注,八岁突破小境界,荣升壬阶修士,十四岁时离地阶宗师就差一步之遥,她是五州修真界百年难遇的奇才,前途无量。而我是灵力微末的小小癸阶,这辈子也不可能够到小境界的武学残废。不会有人认出我的,师父,你放心好了。”
“可是如今形势毕竟不同了嘛,”龟先生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毕竟那位……”
眼看他又要开始絮叨了,祁月满果断转身,只听叮呤咣啷一阵响动,人已一溜烟地朝院外窜去了。
“你又要去哪?马上鬼月了,一个两个的还往外面跑!不要去城墙边上,不许出城……”龟先生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头还没扭过来,唾沫已喷出了两尺高,“早点回来!”
祁月满朝后潇洒地摆摆手,拖长音道:“知道,我去找师兄。”
龟先生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喃喃自语地补上了未说完的半句话:“毕竟那位祁大可是要回来了。”
祁月满出了门,伸手在腰间一抹,便从储物囊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球形木雕,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她高兴时喊龟先生老头,不高兴时也喊他老头,只有极少数时候,认真起来会喊他师父,但龟先生并不是她的师父。龟先生是将她从鬼尸堆里救下的人,而她的师父另有其人。
在五州,拜师是件慎之又慎的大事,要递拜帖,要传信物,要邀请长辈和亲朋见证,非死生仇怨不得轻易断绝。祁月满出生时,和祁家老三一起被执剑使打包收作了徒弟。
执剑使此前从未收过徒弟,他两百多年来就破格了这么一次。祁月满说不出当初作为小小婴儿的自己,有什么值得大名鼎鼎的执剑使青眼相看的地方,她由衷怀疑自己不过是祁老三的一个添头。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执剑使留下了信物便继续去闭关了。
这一闭又是二十年。
没有拜师仪式,没有言传身教,没有昏定晨省,除了这卡在一半未完成的拜师流程外,她与他是素未谋面的陌路人。
但那毕竟是享誉五州的执剑使。
世人都说:“仰观九重天,俯瞰九重山,人间九重坎。”
这道与天地山川齐名的“坎”,指的就是横亘在所有人修行道路上,谁也迈不过去的执剑使大人——应九重。
赖着他杀人不眨眼的好声名,祁月满度过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童年,毕竟谁也不想开罪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祁月满不在乎这位传说中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疯子也好,傻子也罢,就冲着这份庇护,哪怕只是捎带的庇护,她也乐意每年为这尊凶神做些什么。
执剑使的生辰是九月初九,就在两个月后,祁月满每年都会寄去一份贺礼,今年也是如此。木球在她手上被抛起又接住,外层缕空环刻的火凤威风赫赫,仿佛真有一簇火焰在缠绕流转,内层实心的球体则八面玲珑,每一面都嵌刻着吉祥咒,在旋转间时隐时现。
这花里胡哨的木球是她自己雕的。
祁月满的想法很简单,无非就是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半路师父闭关顺顺利利,不要出意外,但同时也不要太顺利,最好能再闭个几十年,没事不要随便出来。
听说师徒之间会有一份能感知彼此的灵契,祁月满不清楚这种处到半拉子的师徒有没有。她多年隐姓埋名不容易,实在太想过安生日子了。
她虔诚地在心里拜了拜,但愿能就这样一直下去,此生都不要和这位大人再复相见。
祁月满思绪繁多,过了拥挤的还阳桥,一路向城北的太祈阁走去。太祈阁是仙府在朱礼城内的公署处所,师兄李世良清晨去了太祈阁,到现在也没回来。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她二人都是修士,经常从阁子里接些去城外驱鬼捉妖,跑腿送信的委托,随他去好了。但今天是六月二十六,距离鬼月到来不过五日了。
空中一层斑驳的光幕,影影绰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方,这是城内的防护大阵。
自圣灵祭夜后,朱礼城便成了一座无主之城,防阵无人看顾,一日衰过一日,也不知再撑多久就会彻底报废。如今法阵的灵光仅能罩住城内,出城一里不见活物,三里外只剩荒坟,五里外鬼魅横行,九死一生。
往年一到鬼月,守望碑外阴脉异动,祟气频发,成群的尸鬼会从地下爬出,一路北上,入侵人族的地盘。朱礼城是五州的第一道防线,故而每到七月里,太祈阁都会关闭城门,落下防阵,谨防阴物混入。
祁月满记得前年是七月初四开始禁严,去年是初三。今年本该定在初二,可晌午收到的太祈阁告示里,闭城时间突然提前到了七月初一。
是城外的情况又危急了吗?
这时候出城,若是赶不回来,无异于找死。师兄早上走得急,祁月满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这个临时变动的消息。她这样思索着,突然被什么人迎面重重地撞了一下,按身量似乎是个只及她腰高的小孩。
真是好敦实一孩子。
她趔趄了一下,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服,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
祁月满为了抄近路,绕过了主道,这条窄巷子里少有行人。
六月天即使是傍晚依然很燥热,她一路贴着墙根,一步一蹿,在香樟的树荫里跳着走。不知何时起,整个人已完全置身于浓密的阴影中了。
那撞到了她的东西身量只有成年人的一半高,秃顶上盖着几缕细塌的枯发,面皮发青,五官狰狞。而最骇人的是那东西长了一双灰扑扑的眼睛,像是有蜘蛛钻进去,在两只瞳仁上各织了一层絮絮的蛛网。
这是一只本不该出现在城内的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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