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

　　“我与这个世界隔着一道密闭的高墙。”
　　“在无边的长夜中，我紧贴着这道墙踽踽独行，妄图找到搭建墙体时所用到的‘最脆弱’的那块砖，然后不遗余力地打碎它、推倒高墙，探求这个世界的真相。”
　　“可我……仍然没有找到它。”
　　二零二四年的除夕夜，T市城市中心广场人群熙熙攘攘，年长者牵着孩童的手、青年情侣握着彼此的手、三五成群的孩子拉着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种幸福像是从亚热带走来的一阵风，驱散了些许寒气。
　　“哥哥，我要这个仙女棒，你给我买。”
　　“妈妈，我今年期末考试总成绩可是进入了班级前十名，你答应我要实现我一个愿望的，不能出尔反尔。”
　　“老伴，明年开春海棠花就开了，咱们到时候一起来看。”
　　“我都跟你说了，你来见我爸妈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多浪费钱啊。”
　　戚宸在如沸腾了的水一般的人群中，艰难的前行着，手中拎着的购物袋被挤成一片可怜的“面包片”。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欢呼声一重一重。他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正好卡在了八点整。
　　“小宸估计被堵在路上了。”
　　戚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将最后一道饭菜从厨房端了出来。
　　“新年难得人多，再加上前几年疫情肆虐，人们在家里待久了，现在一解除禁令，肯定会报复性的出来走走。”
　　“叮叮，请开门。”
　　戚父听到门铃声，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应该是小宸回来了，准备洗手吃饭吧，我去给孩子开门。”
　　男人走到房门处拧动门锁，他的瞳孔中盛着春风般的温和笑意，却在下一秒化为波涛汹涌似的惊恐。
　　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深刺入心脏，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他颤抖着嘴唇，偏头看向厨房的方向，却未来得及呼喊那个名字，就彻底失去了呼吸。
　　房门被关上了，隔绝了生存的希望。
　　“老戚，你怎么……”这么慢……
　　身着黑色衣物的男人眯了眯眼，他快步走到女人面前，伸手去抓她的脖颈。
　　女人下意识想要逃离，但为时已晚，尽管她使劲全身力气挣扎，在男人眼中，也只不过比路边的小猫小狗不听话两分。
　　他咧嘴笑了笑，加重了手下的力气，看着女人的脸色发绀、瞳孔散大、没有了动作，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将倒在自己身旁的尸体随意踢到一处。
　　“让我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嗯，找到了，我要带着你们回家了，我的小宝贝们。”
　　“终于到家了。”
　　戚宸将购物袋放在门口，他抬手擦了擦额间的细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敲门，“爸妈，我回来了，给我开一下门。”
　　房门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听着熟悉的主持腔调，再结合时间，播放的应该是全国春节联欢晚会。
　　“怎么还不开门？”
　　父母一向喜欢清净，这次为什么会将电视音频调的这么高，他站在门外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这个黑色地毯，不是昨天才清洗过吗，为什么会有一股莫名的腥味？
　　这股腥味像是……像是血的味道？
　　心中一旦有了猜忌，在自我的幻想中，恐惧与不安便会被无限的放大。起先它可能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种子，你却不断为它提供肥料，令它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爸妈，出什么事情了？你们快开门，你们快开门啊！”拍打房门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激烈，可是依然没有被回应。
　　短暂的三分钟里，戚宸从满怀期待到惊慌失措，电视机中的“新年快乐”与少年的颤抖的声线一同响起，屋内的玻璃上映着夜空中亮起的绚烂花火，戚母的面容在此之下呈现着诡异与恐惧。
　　少年跌跌撞撞的下了楼梯，中间还踩空了台阶摔了一跤，弄得衣服上沾满了灰。
　　“这谁家的孩子，真没教养，撞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转身就跑。”
　　“你不长眼啊，真是个半服熊。”
　　“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路人的责骂声在戚宸的耳朵里，是听不清楚的奇怪乱码声，还有些像少时电视机出现故障冒出来的黑白色雪花屏发出来的奇怪声响，他强忍着胃部的恶心感，跌进了保卫科室。
　　“我申请调取一单元501室的钥匙，并请求您帮我报案，501室……出事了。”
　　T市北区监狱，李正义站在门口抽了支烟，他看着坐在台阶上背着黑色旅行包的青年，轻叹了一口气。
　　“俞同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青年摇了摇头，也点燃了一支香烟，“走一步看一步吧，听说北城商业街那边人流量挺大，可能先去那边做个杂役，好歹能混口饭吃。”
　　“当年的事很抱歉……那天，我去晚了，如果我能早一点过去，之后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烟草味的苦涩在口腔中散开，进入肺里，也弥散到李正义的心里，他那时忘记了作为一名刑警的责任，因此给眼前的这个青年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提的，你该往前看了，我也是。”
　　“我知道你根本放不下。”
　　俞同光没有回应中年刑警的话，他起身踩灭烟蒂，朝着他挥了挥手，“放不放得下没有这么重要，生活还是要继续，李警官，我走了，希望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青年走入了寒夜，他裹挟着霜雪，带着无形的镣铐，向着星光与烟火交织的方向前行，一点点消失在这寒夜。
　　这么多年，李正义一直在思索刑警的责任。
　　简单意义上讲，是进行刑事侦查?，通过案件的蛛丝马迹确定凶手，将他们绳之以法，打击刑事犯罪。往深层次说，却不止于此，他们所做的事，是为了提前阻止犯罪的发生，是为了守护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的幸福。
　　可是他当年做了什么呢？
　　“队长，刚刚接到报案，说是北城祥瑞小区一单元501室发生了一起事故，具体情况不明，需要我们现在赶过去吗？”
　　“立刻组织人手过去，联系当地休假的警员即刻前往事发地。”
　　李正义接过小警员递来的车钥匙，同时快速拨通了一则电话。
　　“咔嚓。”
　　顾何用相机记录着现场的情况，他时不时听到两三个小警员抱怨的话语，“大过年的，我正准备和我老婆吃饭呢，搞出这档着事情，真是服了。”
　　“谁不是呢，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当牛做马，小刑警的命就不是命吗？”
　　“说实话，我都受够了这种生活，要不是有编制，能吃上公家的铁饭碗，我真的考虑辞职。”
　　“别说了，别说了，队长过来了。”
　　李正义瞥了那几个小刑警一眼，压下心中升起的一团无名火焰。
　　“现场情况怎么样？”
　　“死者共有两人，两名死者系夫妻关系，男性死者生前在玄关处被一刀毙命，死因为利器刺穿心脏而亡，女性死者生前有过反抗，但仍被凶手轻易掐断脖颈，窒息而亡。”
　　“通过现场的情况来看，初步确定凶手为一名男性，作案目的应该是入室盗窃。”
　　李正义邹紧了眉头，“入室盗窃？为了一些钱财就将人杀了？现场的指纹分析结果出来了吗？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了吗？”
　　“现场除了两位被害者，只有他们的儿子的指纹，凶手在作案过程中应该佩戴了手套，除了杀人与丢失的财物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顾何顿了顿，他翻找着资料，“男性死者叫戚忠锋，年龄46岁，职业是一名医生，专业领域主攻心脑血管方向；女性死者叫王澄，年龄45岁，职业是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两位受害人有一个儿子，叫戚宸，年龄21岁，现就读于本地T大新闻系，大四学生。”
　　“三人的性格都偏向于温柔型，社会关系简单，夫妻两人的人缘与口碑在业界都不错，戚宸学习成绩优异，同样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就目前而言，没有从他们的关系网中找到符合本次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李正义接过资料，他仔细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就像顾何说的一样，他们就是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三个人，可如果只是为了入室盗窃，为什么要选择人们都休假的除夕夜动手？工作日动手的成功率不是更高吗？
　　如果只是普通的入室盗窃，为什么选择杀人？更何况还是一刀毙命的手段？仅凭这一点便证明了受害人与犯罪者的关系并不简单，犯罪者应该足够了解受害人的开门习惯才能够做到。
　　“视频监控都调查过了吗？”
　　一旁的两个小警员将手中的平板拿给李正义，指着上面的监控录像道:“我们调取了监控，但是因为现在处于法定节假日时期，来来往往的人数过多，这栋小区的电梯又是不需要刷卡的，因此每个人都可以抵达想要去到的楼层，凶手或许并没有使用电梯，因为五楼电梯出口的监控只拍摄到受害人的儿子，这栋小区的安全通道在另一侧，且整个安全通道没有安装监控，无法确认谁进入了楼梯间。”
　　“祥瑞小区是老式小区，监控设施并不完备，死角也很多，小区内的有些监控画质也是十分模糊，又因大量燃放烟花爆竹，浓烟遍布，增大了搜索难度，因为时间与人力问题，小区外部及周边监控还未来得及排查。”
　　“加大排查范围，将外部与周边监控录像调取，电梯间的监控再次仔细观察，那些乘电梯的人去到了什么楼层，派人挨家挨户走访调查，看看是否与监控中相匹配。”
　　“好的，那我现在就去安排人手。”
　　“等一下。”
　　顾何走向戚忠锋的尸体，他打量着尸体心脏处插着的匕首，缓缓开口说道:“您这样的安排并不妥当，今天是除夕夜，有很多人明天会去亲戚朋友家拜年或者出去旅行，我们的警力有限，做不到挨家挨户跟在他们身后问询；其二，这样做会引起民众骚乱，让恐惧气氛蔓延，营造社会焦点，一些不法分子会借机而动，或者说打草惊蛇，令凶手逃脱，这并非是上头领导想要看到的，想必您一个人也无法承担此事的风险与后果；其三，您手下的那些小刑警，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想要在这种时候全力工作的？”
　　“您说对不对，李警官？”
　　男人的尾音上扬，如同狡猾的狐狸为了吃到葡萄搞出的一套说辞，却又让人不可否认。
　　中年刑警队长瞳孔中的光晦暗下来，这是他再一次感受到现实与理想的差别，无论是十年前，还是今天这个案子。
　　T市并不是什么大地方，相反，它是S省中的一个吊车尾城市，占据着最小的土地面积，供养着超计划的人口数量。他是土生土长的T城本地人，入职这些年，也没办过什么大案子，大型刑事案件也就俞同光与戚宸这两件，可惜的是，他好像做的都很差。
　　刚开始入行的时候，他也有着在这个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梦想，但时间一长，他发现这里的刑警习惯了散漫的生活，平时也就进行日常巡逻与防控等。
　　T城人均工资稳定在两千多一个月，而他们的月工资是四千多。现在的年轻刑警一部分追求佛系工作理念，认为同等职位下浑水摸鱼与那些努力上进的人拿到的薪资是同等的，便不再有上进拼搏的心，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道德与责任，因为他们就是为了吃饭，为了生活。
　　每个人的选择与追求是不一样的，他不该对任何人抱有成见，但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有时是埋怨自己，有时是埋怨别人，因为他也在一段时期，忘记了自己作为刑警的初心与职责。
　　他曾经是另一部分人，怀揣热血与梦想的愣头青，想要做好这份工作，想要兑现责任，可是真正在冷板凳坐上几年之后，他不再是初入职场的中二少年，认清现实，加入随波逐流的汪洋是他当时的选择。
　　也是他这一生都后悔的一件事。
　　“顾督察的意思我了解，小张，增派警力暗中调查，中心还是放在这几处监控上，我和顾督察重点突破他们的人际关系，一会我会去见受害者的儿子，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另外，将此件消息封锁，不允许任何媒体泄露。”
　　几个小警员领了任务后，各自去忙各自的。
　　李正义先是观察了二者的尸体，在确定不会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时，他退出了案发现场，“被害人的儿子在哪？”
　　“在北区派出所，听说那孩子报案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父母遇害的场景，只是通过反常的细节设想出最坏的可能，很不幸的一点是，他的设想得到了印证。”
　　“他是学新闻的，想的自然是比旁人多一点，也更接近真相。”
　　顾何将手机屏幕熄灭，他闭上眼睛，回想起方才男生的模样。
　　男孩不可置信的坐在血泊中，伸手去探父亲的鼻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个动作，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充满了泪水，“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过是出去了一小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为什么啊？”
　　男孩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嘴中念念有词道:“妈妈她在哪？她是不是没事，她没事的对不对，她一定会没事的，我去找她。”
　　男孩颤颤巍巍的扶着墙壁起来，双腿像是注了铅一般沉重，他不敢往前走。
　　“去看看吧，你的母亲在那里，她已经去世了。”
　　顾何站在戚宸的身后，将男孩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他记事以来，就跟在老法医顾建国身边。老法医的话很少，待人冷淡，一个人将他拉扯长大。顾何也养成了冷静理智、话少的性子。
　　不过，他的话少，与字面意思不一样，顾何说话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一种类型。比方说，他很擅长将别人怼的哑口无言，又或者说，他擅长往别人的伤口上再次狠狠扎下一刀，尽管他说的都是事实。
　　就像现在，他客观陈诉着事实，是希望这个男孩尽快接受。毕竟，只有认清现实，才能有走出来的可能。如果为了减少痛苦而掩盖既定发生的事实，编造一场虚幻漂亮的梦，同往日别无二致的生活下去，这个男孩迟早会崩坏。
　　“小孩，你听着，你的父母已经遇害了，不要想着逃避，请你记住他们惨死的模样，带着这份恐惧与恨意，活下去。”
　　灰绿色的眼眸与黑色眼眸对视着，男人的双手按着男孩的肩膀。
　　窗外，烟花绽放，一如往常。
　　指针走向十二时，戚宸仿佛听到了父母的声音。
　　俞同光背着旅行包到了北城商业街，他抬头看向高大的红色尖钟，两道指针重合在一起，路边的人嘴里都在说同样的一句话。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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