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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叩金陵
民国十一年初秋,金陵总被黏腻的雨丝缠着。总统府的鎏金匾额在乱世里蒙着灰,会议厅的黄铜吊灯泛着冷光,将长桌一端的人影拉得狭长。地砖是早年从西洋进口的大理石,被雨水打湿的靴底踩上去,偶尔会发出细微的打滑声,像根无形的弦,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轻轻震颤。
沈华时坐在主位,挺直的脊背却像绷到极致的弦。他穿一件月白色杭绸长衫,领口袖口滚着极细的银线,外头罩了件石青色暗纹马褂,料子是上好的苏锦缎,针脚细密得能数出经纬,却被他穿出几分坐立难安的局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扣——那是枚和田白玉的,温润通透,雕着缠枝莲纹样,是去年生辰时母亲亲手为他戴上的,此刻倒与他苍白的脸色有几分相衬。桌案上摊着几份公文,朱笔圈点的痕迹轻浅,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凝重。
门被“砰”地推开时,他指尖猛地一颤,袖扣磕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响。
秦鍩淮进来了。
深灰色的军装熨帖笔挺,铜制纽扣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腰间束着宽幅武装带,将肩背线条勒得愈发凌厉。他刚从淮水前线过来,靴底还沾着些泥泞,带着一身雨气和硝烟的淡味,径直走到长桌另一端坐下,军帽随手搁在桌上,露出额前利落的发线。发梢还凝着水珠,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军装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却浑然不觉。
“沈总统。”他开口,声音像淮河冬天结的冰,冷得硌人,却没带多少敬意。目光扫过沈华时手边的公文,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那些蝇头小楷写得规整,却透着股不谙世事的书卷气,倒像是翰林院的抄本,而非关乎国计民生的政令。
沈华时抬眼,睫毛纤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认得这张脸,报纸上总登着——淮水军阀,秦鍩淮,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是如今金陵城真正的主人。而自己,不过是他推上台的,一件体面的摆设。三个月前就职典礼上,秦鍩淮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军靴碾过红毯的声响,比礼炮更让他心悸。
“秦司令。”他应声,声音很轻,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温软,却在这满室的压迫感里,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连涟漪都浅淡。指尖悄悄收回来,藏在马褂下摆里,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薄汗,把长衫的里衬濡湿了一小块。
秦鍩淮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比传闻里更清俊,眉峰是淡的,眼尾微微上挑,却没什么神采,像蒙着雾的江南水。鼻梁很挺,唇色偏淡,下唇中央有颗极浅的唇珠,此刻被牙齿轻轻咬着,透出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原以为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此刻倒觉出点不一样来——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兰草,看着弱,根里却还绷着点不肯折的劲。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废话不多说,沈总统以为,淮河的税银,应该养你的内阁,还是我的兵?”
沈华时握着桌沿的手紧了紧,马褂的暗纹被攥出褶皱。“国库与国防,本是一体两面。”他尽量让语气平稳,“内阁运转需经费,可前线将士……”
“一体两面?”秦鍩淮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沈总统怕是没见过淮河的冰。零下三十度,弟兄们穿着单衣守在炮楼里,冻裂的伤口能塞进一颗花生米——你的内阁,会替他们挡子弹吗?”
沈华时语塞。他在书房里读遍经史,却没见过秦鍩淮说的那种冰。只在幼时听祖父讲过,淮水结冰时能跑马车,冰层厚得能听见底下水流的呜咽。此刻被秦鍩淮的目光盯着,倒像是真站在了那片冰原上,寒气从脚底一寸寸往上爬。
“上月给前线拨的冬衣款项,”他定了定神,想起户部呈上来的账册,“应当已经……”
“沈总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秦鍩淮打断他,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过了三道关卡,到弟兄们手里时,十成只剩下三成。你的人,手伸得太长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重,像枪托砸在冰面上。沈华时的脸更白了些,他知道这话不假。内阁里多是些盘根错节的旧官僚,克扣军饷的事早有耳闻,只是他根基未稳,根本动不了那些人。秦鍩淮此刻提出来,不是质问,是警告。
“我会彻查。”他低声说,指尖在桌布上划出细微的纹路,“给前线将士一个交代。”
“交代?”秦鍩淮站起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一步步绕过长桌。沈华时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愈发清晰——雨水洗过的硝烟味,皮革的冷香,还有点淡淡的、像松针一样的皂角气。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椅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
秦鍩淮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华时坐着,头顶只到对方胸前的第二颗纽扣,视线里全是深灰色的军装布料,还有武装带上那枚闪着光的铜扣。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苏州园林里见过的石狮子,也是这样,明明没张嘴,却透着股能吞人的气势。
“沈总统的交代,值几斤几两?”秦鍩淮的声音低了些,带着胸腔的震动,“去年冬天,淮水冻死了七十六个弟兄。他们的坟头,现在怕是都长草了。”
沈华时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在书本里读来的治国方略,此刻全堵在舌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税银的事,我自有安排。”秦鍩淮的指尖擦过他耳边的桌沿,带起一阵风,“沈总统管好你的笔,签字画押就行。”
说完,他转身就走,军大衣的下摆扫过桌角,带落了沈华时搁在桌上的一方端砚,墨汁溅在月白长衫上,晕开一朵丑陋的黑花。那砚台是前朝遗物,是沈华时祖父传下来的,此刻在地上滚了两圈,磕掉了一小块边角。
沈华时没动,只是看着那片污渍,直到会议厅的门被重新关上,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那方砚台,指尖抚过磕坏的地方,硌得生疼。墨汁还在往下渗,透过杭绸的纤维,沾在他的膝盖上,像块洗不掉的疤。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会议厅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响。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江南的雨是软的,能润透万物。可此刻落在金陵,落在这总统府里,却像是裹着冰碴子,一下下往人骨头里钻。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时,沈华时还坐在窗边看书。烟灰色的丝棉睡袍松松系着,露出一小片锁骨,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窗台上摆着盆兰草,是他从苏州带来的,叶片被雨水打得微微蜷曲,却还是透着股清劲。
他手里捧着本《资治通鉴》,书页都被翻得发脆了,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眼前总晃着秦鍩淮的脸,那双眼睛,那身军装,还有袖上溅的墨汁——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浓得化不开。
桌上的青瓷茶杯已经凉透了,里面的碧螺春沉在杯底,像堆揉碎的绿雪。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轻颤。
忽然有极轻的响动从院墙外传来,像野猫踩过瓦片。他警觉地抬眼,就见一道黑影翻过雕花栏杆,动作利落得像只夜猫。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是秦鍩淮。
他还穿着那件深灰军装,军靴上沾了草屑,显然是翻墙进来的。沈华时下意识想喊人,却被他眼神一慑,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比白天更沉,像藏着惊雷的乌云,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湖上见过的龙卷风,看着远,却能瞬间把人卷进去。
秦鍩淮几步走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军大衣,不由分说披在他肩上。大衣带着他的体温,还有那股熟悉的烟草与雨水味,将沈华时整个人裹了进去。衣摆太长,垂到膝盖以下,盖住了他光着的脚面,毛茸茸的羊毛衬里蹭着脚踝,带来一阵陌生的暖意。
“江南的雨,”秦鍩淮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沉,“比淮河的冰还冷。”
沈华时僵着身子,指尖攥紧了书卷。他能感觉到对方留在大衣上的温度,像块烙铁,烫在微凉的肩背。而秦鍩淮的目光,落在他被大衣领口遮住的半张脸上,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近乎侵略性的专注。
他忽然发现,秦鍩淮的睫毛其实很长,只是平时总皱着眉,显得凌厉。此刻在月光下,能看见睫毛投在眼睑上的淡淡阴影,像蝶翅停在那里。鼻梁很高,鼻尖有点发红,许是淋了雨的缘故。
“秦司令深夜到访,”沈华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是有什么急事?”
秦鍩淮没回答,反而弯腰拿起他掉在地上的书签。那是片干枯的枫叶,是去年秋天在紫金山捡的,被他夹在书里快一年了。他指尖捏着枫叶的梗,转了两圈,忽然说:“沈总统倒是清闲。”
“只是睡不着。”沈华时别过脸,看向窗外。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像张细密的网,把整个总统府都罩在里面。远处的钟楼隐在雾气里,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时针应该指向凌晨了。
秦鍩淮的目光落在他握着书卷的手上。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透着点淡淡的粉色。不像握笔的手,倒像弹琵琶的——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秦淮河上见过的戏子,手指也是这样,柔软得能拧出花来。
“税银的事,”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明天会有人把文件送到你书房。”
沈华时的手紧了紧,枫叶书签的边缘硌着掌心。“秦司令这是……逼宫?”
“逼宫?”秦鍩淮笑了,这次的笑意似乎比白天真切些,却更让人捉摸不透,“沈总统说笑了。你是金陵的总统,我只是个带兵的,自然要听总统的号令。”
这话里的嘲讽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沈华时心上。他抬起头,直视着秦鍩淮的眼睛:“如果我不签呢?”
空气瞬间凝固了。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响,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秦鍩淮的目光沉了下去,像淮水汛期时的漩涡,能把人卷进去。
他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沈华时能闻到他身上更浓的烟草味,混着雨水的清冽,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许是从前线带回来的。军大衣的领口蹭着他的脸颊,带来一阵粗糙的暖意。
“沈总统,”秦鍩淮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他的耳廓,“你以为,你能说不吗?”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像团火,烧得沈华时的耳朵瞬间红了。他想往后退,却被秦鍩淮伸手按住了肩膀。那只手很大,带着常年握枪的厚茧,力道却意外地不重,只是稳稳地,不让他动。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沈华时垂下眼,看见军大衣的铜扣在光线下闪着光,像淮水深处暗伏的礁石。他忽然想起白天那方被摔的砚台,想起那些冻毙在淮河岸边的士兵,想起内阁里那些老狐狸算计的眼神。
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资格。从被推上这个位置的那天起,就知道了。可此刻被秦鍩淮这样逼着,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我签。”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秦鍩淮的手松了些,却没立刻拿开。他的指尖擦过沈华时颈侧的皮肤,带着点冰凉的湿意,像雨水落在那里。“这就对了。”他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沈华时别过脸,不想再看他。窗外的月光透过雨雾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破碎的水墨画。他忽然觉得很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秦鍩淮终于收回了手,转身走到窗边。他看着窗外的雨,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点说不清的孤寂。“淮河的冬天快到了。”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去年冻死的那些弟兄,家里还有老娘孩子等着过冬。”
沈华时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遥远的苦难,隔着金陵的雨雾,隔着总统府的高墙,像故事里的情节,却又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
秦鍩淮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种复杂的情绪。“沈总统,你读过很多书,”他说,“可书上没教过,怎么让弟兄们不挨冻,不挨饿。”
“我……”沈华时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读遍了经史子集,懂孔孟之道,晓治国方略,却连让前线的士兵穿上棉衣都做不到。
秦鍩淮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像来时一样,翻出了院墙。军靴踩在瓦片上的声响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雨夜里。
沈华时还坐在原地,身上还披着那件军大衣。暖意从布料里渗出来,裹着他,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他拿起那片枫叶书签,放在灯下看。叶脉像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去年的秋天,也网住了此刻的雨夜。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知道,秦鍩淮留下的不只是一件军大衣,还有一道选择题——是做个有骨气的傀儡,还是做个能让弟兄们穿上棉衣的总统。
窗外的雨还没停,敲打着芭蕉叶,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金陵城的每一寸土地。沈华时把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他知道,这场雨,怕是真的停不了了。而他和秦鍩淮之间,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远处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四更天。天快亮了,可金陵的黎明,似乎还被厚厚的雨雾裹着,看不到一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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