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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墙根下的炭笔与猫
九月的午后,阳光把A大实验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块被随意丢在地上的灰布。鹿昭弥背着半旧的画板包,沿着墙根往深处走,帆布鞋踩过落叶的声音被蝉鸣嚼得支离破碎。
她是来画爬山虎的。
上周听许梓艺说,实验楼后墙藏着片“全校最有脾气的爬山虎”——别的地方的藤蔓都顺着阳光往上爬,唯独这里的,偏要贴着斑驳的墙皮斜斜地铺,像谁用绿色的墨泼了半面墙,又被风揉出了褶皱。
画板包的金属搭扣硌着肩膀,鹿昭弥抬手松了松背带。帆布包里露出半截速写本,封面上沾着块干硬的赭石颜料,是上个月在画室蹭到的。她指尖划过那抹橘红,忽然想起母亲昨晚的电话:“别总待在画室,多去晒晒太阳。”
可她偏爱这种背阴的角落。阳光太亮了,亮得让人无处可藏,反倒是阴影里,每片叶子的卷边、每块墙皮的裂痕都看得真切。
实验楼后墙果然没让人失望。
灰黑色的砖墙爬满了深绿近黑的藤蔓,有些卷须已经开始泛出秋黄,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最妙的是光影——三楼实验室的窗户玻璃把阳光切成碎块,斜斜地打在墙面上,让爬山虎的影子在砖缝间明明灭灭,像一群正在呼吸的鱼。
鹿昭弥蹲下来解画板包,拉链“刺啦”一声划破安静。墙根处的野草被她压弯了腰,草叶上的露珠滚进她的帆布鞋里,凉丝丝的。
她从包里抽出速写本,是那种最厚的素描纸,边角已经被磨得发毛。又摸出三支炭笔,分别削成不同的粗细,整齐地排在墙根的砖头上。削笔刀是父亲留下的旧物,黄铜外壳磨得发亮,每次转动刀片,都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某种秘密的暗号。
“就从这里开始吧。”她对着墙面轻声说,像是在跟爬山虎商量。
指尖捏着最细的那支炭笔,悬在纸面上迟迟没落下。画植物最难的是“气”,父亲以前总说:“你要让纸面上的叶子,看起来还在跟着风晃。”
鹿昭弥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旧墙皮的土腥味,混着藤蔓汁液的清苦,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糖醋排骨香。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跟蝉鸣的节奏奇妙地重合着。再睁眼时,炭笔尖已经落在纸上,轻轻勾出第一片叶子的轮廓。
她画得很慢,几乎是贴着纸面在移动手腕。阳光在纸上投下她低头的影子,头发垂下来,像道深色的帘子,把她和身后的世界隔开。偶尔有风吹过,藤蔓在她耳边沙沙作响,她会停下来,等晃动的影子稳住了再继续。
画到第三十七片叶子时,眼角的余光里多了团白色。
鹿昭弥没立刻抬头。她的笔尖正卡在叶脉的分叉处,犹豫着该用实线还是虚线——太实了像标本,太虚了又没风骨。直到那团白色动了动,发出声细软的“喵呜”,她才顺着声音瞥过去。
实验楼的排水管下方,蹲着个男生。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细,手背上沾着点深褐色的污渍,像是泥土。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个剪开的牛奶盒,半盒奶正被三只橘猫埋头舔着,尾巴在他的白大褂上扫来扫去。
男生没看猫,也没看她,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阳光从他耳后的发隙漏下来,在颈窝里投下一小片碎金似的光斑。
鹿昭弥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不是因为他好看——虽然他的侧脸线条确实干净得像用直尺画过——而是因为他身上有种奇怪的“静止感”。明明是蹲在活蹦乱跳的猫群里,却像块嵌在墙根里的石头,连呼吸都轻得怕惊动了什么。
她收回目光,想继续画那片叶子,可炭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怎么都落不下去。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他手背上那点泥土的颜色,和她速写本里那抹未干的赭石意外地像。
“啧。”她轻轻咂了下嘴,强迫自己聚焦在叶脉上。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落叶扑过来,画板被吹得晃了晃。鹿昭弥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手腕一歪,捏在手里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男生的白大褂旁边。
她“啊”了一声,慌忙弯腰去捡。
指尖快要碰到炭笔时,男生忽然动了。他也低下头,手比她快半秒握住了笔杆。两人的指腹在粗糙的木杆上撞了下,像两颗小石子在平静的水里溅起涟漪。
鹿昭弥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不算热,带着点凉意,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谢、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发紧,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在发烫。
男生没说话,只是把炭笔递过来。递的时候,他的手腕转了半圈,让笔杆干净的那头对着她。鹿昭弥接过来,指尖又不小心蹭到他的指尖,这次她看得清楚,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绿,像是刚碰过植物的汁液。
“不好意思,”她赶紧道歉,“风太大了。”
男生终于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很深的黑,像盛着夏夜的星空。但眼神并不锐利,反而有点散,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速写本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到墙上的爬山虎,最后又落回她脸上。
“左边第三片叶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带着点磨砂纸似的质感,“叶脉画反了。”
鹿昭弥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画。果然,左边第三片叶子的主脉画成了从右向左延伸,而墙上真实的那片,主脉明明是从左向右分岔的。
她居然没注意到。
作为美术系公认的“细节控”,被人指出这种低级错误,鹿昭弥的脸更烫了。她捏着炭笔的手指紧了紧,想辩解“还没来得及改”,又觉得有点多余。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情愿的服气。
男生没再接话,重新低下头去看猫。那几只橘猫已经把牛奶舔光了,正围着他的裤脚蹭来蹭去。他伸出手,用刚才碰过炭笔的那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最胖的那只猫的耳朵。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鹿昭弥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人,刚才还像块没感情的石头,碰起猫来却温柔得要命。
她低头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想把他此刻的样子画下来。炭笔在纸上划过,先勾勒出他低头的弧度,再画猫毛茸茸的轮廓。她画得很快,生怕他下一秒就会离开。
画到他手背上那点泥土时,她犹豫了一下,用炭笔轻轻点了个小点。
“它们是流浪猫吗?”她没话找话地问,眼睛还盯着速写本。
“嗯。”男生应了一声,很轻。
“你经常来喂它们?”
“嗯。”
对话又陷入沉默。鹿昭弥觉得有点尴尬,手里的炭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涂画着,把他的裤脚画得歪歪扭扭。
就在她想再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时,男生忽然站起身。
他比她想象中要高,站直后,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的野草。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看了眼墙上的爬山虎,然后转身往实验楼的方向走。
“喂!”鹿昭弥脱口而出。
男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这些好像有点太刻意了。
男生等着她的下文,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鹿昭弥指了指自己的速写本,又指了指他的白大褂:“你的衣服……”
他的白大褂左胸口袋下方,沾着一小块黑色的印记,是刚才她的炭笔滚过去时蹭上的。刚才太慌,她居然没发现。
男生低头看了眼,没在意地“哦”了一声。
“我帮你洗吧?”鹿昭弥赶紧说,“或者赔你一件新的?”
“不用。”他说,语气还是淡淡的,“洗得掉。”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实验楼的后门。白大褂的衣角在风里晃了晃,像只展翅欲飞的白鸟,很快就消失在门后。
三只橘猫跟着他跑了几步,见他没回头,又慢吞吞地踱回来,在鹿昭弥脚边蹭来蹭去。
鹿昭弥蹲下来,摸了摸最胖的那只猫的头。猫的毛很软,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抬头看向实验楼的后门,门紧闭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向速写本,那页纸上,男生的侧脸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他的眼睛,她用炭笔反复晕染了好几层,想画出那种深邃又有点散的感觉,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算了。”她小声对自己说,把速写本合上。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墙根处多了个小小的纸包,里面装着猫粮。大概是刚才那个男生留下的。
鹿昭弥把纸包往猫能找到的地方推了推,背起画板包往回走。
路过那面爬山虎墙时,她特意看了眼左边第三片叶子。阳光已经移了位置,叶子的影子也跟着变了形状,但主脉的走向确实如他所说,是从左向右分岔的。
她的心跳又快了几拍,像是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个不停。
走到实验楼拐角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墙根下,三只橘猫正围着纸包吃猫粮,风吹过爬山虎,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着秘密。
鹿昭弥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许梓艺发了条消息:
“今天在实验楼后面,遇见个很奇怪的人。”
许梓艺几乎是秒回:“有多奇怪?比你画树能画一下午还奇怪?”
鹿昭弥笑了笑,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半天,最后只回了一句:
“他能看出爬山虎的叶脉画反了。”
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塞回口袋,脚步轻快地往宿舍走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好像还残留着他皮肤的凉意。
她不知道的是,实验楼三楼的实验室里,时蹇正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的白大褂还没换,左胸那小块黑色的印记格外显眼。靳云磊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肩膀:
“哟,白大褂上沾了什么?新的实验标记?”
时蹇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那块印记,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轻轻划了一下。
“刚才在楼下跟谁说话呢?”靳云磊挤眉弄眼地问,“我好像看见个女生?”
时蹇转过身,拿起桌上的烧杯,语气平淡:“没谁。”
靳云磊挑眉,显然不信,但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也没再追问,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行吧,‘没谁’同学,你的薄荷苗快渴死了,还不赶紧去浇水?”
时蹇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薄荷上,叶子确实有点蔫了。他拿起水壶,往花盆里倒水,水流落在土壤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浇水的时候,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望向实验楼后墙的方向。
那里,爬山虎的影子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像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而他不知道,在那本被鹿昭弥小心收好的速写本里,他的侧脸旁边,多了一行很小的字:
“九月五日,实验楼后墙,猫和他。”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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