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水晶吊灯倾泻下过于明亮的光，将宴会厅每一寸浮华都照得无所遁形。

　　香槟塔折射着虚幻的虹彩，名流们的笑声、恭维声、碰杯声在空气中发酵，织成一张巨大而黏腻的网。时陈站在网的中心，或者说，是漩涡的中心。

　　他刚刚亲手完成一桩震动业界的百亿跨国并购案，此刻是无数镁光灯追逐的焦点，是金融新贵加冕的无冕之王。他指尖夹着那份宣告他登顶的金融快报，头版头条上他的名字灼热滚烫。

　　“恭喜时总！后生可畏啊！”

　　“时总，以后还请多多提携！”

　　溢美之词如同香槟泡沫般将他托举。

　　他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锋芒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妓女的种，也配站在这里？”

　　一道冰冷、淬毒、如同生锈钝刀刮过骨头的声音，骤然撕裂了所有浮华的喧嚣。

　　瞬间，死寂降临。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时氏集团的掌舵人，时振廷。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手中那杯昂贵的拉菲，猩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晃动，映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刻骨鄙夷。那鄙夷不是针对一个商业对手，而是针对一滩他急于甩掉的污秽。

　　下一秒，手腕一扬，深红的酒液带着一股腥甜的风，狠狠泼向时陈的脸！

　　冰冷的液体如毒蛇般贴上皮肤，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狼狈地滚落，洇湿了雪白挺括的高定衬衫前襟。

　　黏腻、冰冷，带着发酵葡萄的甜腻气息，却远不及那三个字带来的灼痛尖锐。

　　无数道目光瞬间化作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刺在他身上，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公开处刑。他挺直的脊背像被瞬间冻结的冰柱，唯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暴露着那几乎要冲破理智樊笼的暴戾。

　　眼底深处，那点被强行压制的阴鸷火星，猛地蹿高，燃烧成一片冰冷的、毁灭性的火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真空里，一方叠得方正、质地精良的深灰色手帕，无声地递到了他眼前。骨节分明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连递出的角度都透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从容。

　　时陈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抬眼。

　　时谈叙。

　　十年未见的时谈叙，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玉，温润的气质与这剑拔弩张、充满恶意的场合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得如同在递出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物件，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个人尊严的羞辱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时振廷，也没有看周围惊愕的人群，而是精准地落在时陈沾染了酒渍和几不可察的淡黄色粉末的袖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不起波澜，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擦擦。你过敏的鸢尾花粉，沾到袖口了。”

　　十年。

　　整整十年未曾相见。

　　时陈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猛地停滞了半拍。

　　不是因为袖口那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引发他皮肤红肿瘙痒的花粉——那花粉或许是时振廷泼酒时故意沾染的羞辱道具。而是因为时谈叙精准到可怕的记忆。

　　他竟然还记得。

　　记得他儿时因误触时家花园里那些娇贵的鸢尾花而全身红肿、痛痒难耐、

　　如同被剥皮的狼狈！记得如此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更尖锐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上喉咙，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盯着那方递到眼前的手帕，像盯着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

　　施舍？

　　怜悯？

　　还是提醒他，无论他爬得多高，在时家人眼里，他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提醒”的、上不得台面的“妓女的种”？

　　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抬起手。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僵硬，一把抓过那方手帕，狠狠地、胡乱地按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

　　昂贵的丝棉布料瞬间吸饱了冰冷的酒液，也掩盖了他脸上瞬间扭曲的表情和眼底翻涌的赤红。隔着那潮湿的、带着冷冽松香气息的织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混杂着酒气、花粉和耻辱的味道一同吸入肺腑。

　　他攥紧了手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仿佛要将这残留的气息连同时振廷那声恶毒的咒骂，一起捏碎在掌心，碾磨成齑粉。

　　在他西装内袋深处，冰冷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又熄灭。一条来自加密号码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却重逾千斤，足以压垮他刚刚被钉上耻辱柱的脊梁：

　　「霜姨情况恶化，速来。医生说…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钱，我们需要更多的钱。—— 护工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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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出去！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时振廷的呵斥如同淬了冰的鞭子，再次抽打在凝固的空气里，将最后一丝虚伪的体面彻底撕碎。

　　时陈没再看任何人，包括那递出手帕的“兄长”。

　　他攥着那块湿透的、沉甸甸的手帕，猛地转身，大步离开。

　　挺直的背影穿过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人群，像一把强行收鞘却依旧嗡鸣不止的利刃，每一步都踏碎一地无形的玻璃，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嗡嗡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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