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

作者:临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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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机


      大历二十三年,未时三刻,烈日狂风。

      边关风沙刮人,一吹起来烟尘燎原卷席几十里。

      灰黄云里秃鹫劈开厚障盘旋在一具干尸上。

      那是一位须髯花白的战士,手中还握着断刀,盔甲残破,睁着一副空洞的眼窝死死盯头上一轮烈阳。头落了地,灵魂还不甘心地撑着身体,他们不甘心死去,不甘心这样战死后被遗忘在荒原,在黄沙深处又待上几十载。

      它没再看多久,头歪向旁边拽上了太平车,与数具形态相差无几的尸首堆叠在一块。

      斥候方来报说发现百余名阵亡的白首军横曝黄沙地,萧离郁便拉车来到此处。

      这里是抚南旧城楼,七万白首军的埋骨地,皇城金碧辉煌,转至边关却成了悼念素布飘袭数里。

      他们在外敌侵占时战至最后一刻,煌煌边关五城尽毁,须发苍苍的老战士们守着残城四十余载,直到身化干尸才被缓缓收集。

      “走吧,装不下了。”萧离郁拨开尸骨衣衫摘下铭牌,多年曝晒铭牌早已被风沙磨去标志,他抹去沙粒放入腰间布袋,里头沉甸甸装了大堆。

      这具尸身保存完整,少见的完整,指骨分明,生前这双手定然苍劲有力。

      “可惜,找不出家里人是谁。”尸骨指尖挂住萧离郁衣摆,他低头,看到磨损战袍的银光。他勾了勾手拉开些距离,七万遗骨,收集残骸的路很远,远到不知还有多久才能找齐。

      一直跟在身后的人身形矮小,背挺得像砺了几十年的石块,硬朗且不屈不折,只离小半步跟着。

      靳承划下最后一道线,不多不少四万一千人。他抬起头,看萧离郁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大漠出神。

      “将军,再往后就没了。”靳承敲敲木板刻下字迹,轻声道。

      这声音很轻,但传到萧离郁耳中足够了。

      “没了吗。”他的话语仿佛灌满了风沙,碰撞着摩擦着,有些粗哑。接过刻板,字迹很深很牢靠,写着切实的四万一千。

      但剩下两万九千人呢,是不是湮没在黄沙中了。

      靳承没说话,只是点头。一股莫名沉重的心绪在两个人心头萦绕,黑沉沉的,缓不过气来。

      萧离郁受命接手兄长萧道桢的残局,他本安南王萧穆次子,原本一切安好,却因为皇帝的驾崩迎来剧变。

      二十三年清明时节,宣帝没能走过雨天,那时新绿碎了满地,乱雨如刀,落的是阵阵刮骨寒。帝崩后天下如断连的珠串,仅剩的几个领头拉着其余珠子没能掉落,宫中争斗激烈,民间却是苦。

      皇子继位称帝,想着要做些什么利国安民的大事,着手第一件便是拉起新势力来代替顽固派的极大部分人,他想要一场变革。

      安南王本保持中立却难逃一劫,本着巡视的名义顶个职位,将两个儿子“升官”升到了边疆。萧离郁自幼习读兵书,喜欢舞刀弄枪逞威风,最后被萧道桢追着打。

      “呵呵,就当我在看着我的未来吧。”萧离郁忽然从回忆里面抽离,唇角不自觉往上扯了两下,笑容牵强。

      是啊,他来接手的摊子是兄长留下最后一点东西,一座旧城楼里七万的遗骸。两月前萧道桢抗击外敌意外发现这里,可惜来不及探察,尔后连人也没再回来,最后到手的只有一件布满了箭洞干血的铠甲。

      他第一次见父亲哭,抱着铠甲低声哭号着,一夜白了头。但第二天抱着萧离郁时却又告诫:

      为国为民,唯死而已……我们不求史书半点墨,只要我大历繁荣昌盛,民生太平。

      “走吧,再往后也不好,战士们还在等着。”

      萧离郁松开拳头,失去兄长的痛是钻心的疼,但他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是将军,不管适应与否,无论是哪个萧将军,都是靠山,是彊梧军的领头羊,不能露出弱点。

      靳承推车,他走在前头拉车,尸骨颠簸着却未曾掉落。斜阳照在他们身上,一个挺着背身影依然小小的一个,另一个拉得长却弯下了背,尸骨阴影堆成了小山,正正好好压在脊梁上。

      风起了,比过去强烈许多,沙尘彻底迷困住双眼,黄沙倒灌进来跑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作响。

      萧离郁的咳嗽一起来就没再下去过。

      “萧将军,喝点吧?”靳承的声音依然清晰,却粗糙、疲惫了很多,胡茬变作灰,整张脸被时间用刀割起一道道丘壑。

      梦醒了,没有喧闹,没有了黄沙漫天,更没有什么尸骨。只有潺潺水声和一处狭小的篷子,满篷子都是苦涩的汤药味。

      萧离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里的苦涩没能缓解。刚来到南方,梅雨时节压垮了他的身体,高烧不退,烧得半梦半醒中又回到了一年前。

      靳承虽瘦了很多,比起他现在的病弱姿态好上不少。

      “不想喝……”萧离郁带着未醒的疲态,声音嘶哑得像从胸腔里发出,眼神毫无光彩,连聚焦的力气都没有。

      “你在梦里一直说那些尸骨……太累了,那时,”靳承斟酌了许久,想到那字眼或许再次刺痛对方。

      他咬咬牙,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刀伤,“人死不过碗大点疤,那时,不是你的错。”

      大历二十三年年末,萧离郁抗击外敌失败,武器残断无法使用,彊梧军守战几乎全军覆没,他的首战是彻彻底底的失败和耻辱。

      战士们拿命保着他,托举他活到最后,说:“将军,咱在这世上就孤零零一个人,死了无所谓,只是可惜看不到太平了,您替咱去看看吧,好吗?”

      带着战败的耻辱和战士们用命托举的身体走了一路,萧离郁退居内疆,却没想到接到了父亲萧穆战死的消息。

      父亲遗留的书信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有那时熟悉的教导,攥着书信的手越来越紧,信被冷汗浸透了。

      萧离郁没来由地发冷,牙齿都在打战,声音喑哑着堵在喉咙里,他咬住肺腑里溢出来的血腥,满目只有几行字:“一生三不惧:死不惧,败不惧,献身不惧!为国为民,唯死而已,我们萧家子为人恪守三不惧,一生不求史书半点墨,只要我大历繁荣昌盛,民生太平。”

      “三不惧……”可他做不到了,接到讯息后他浑浑噩噩淋了一场寒雨回到营帐,当日便高烧不退,一直念叨“阿爷”,次日鬓边生白。

      这场风寒彻底击垮了萧离郁,他引以为傲的身体一蹶不振,长期被病痛折磨,少年意气在日夜咳得喘不过来,一身的骨头全让疾病抽散,折断。

      他逐渐没有精力擦拭战甲,穿一身简单的衣袍,飘散得快要化作山林里的云雾,终日看着面前浓到发黑的苦药,最后倒在床榻边。

      他不是意气风发的萧将军,只是一个病体沉重的废人,失去了所有信念和家人的,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不喝了,太苦。”萧离郁沉重地抬起头,看着靳承从未变过的那种执拗眼神。药膳的苦压不过心里的苦,治不好夜夜噩梦梦见父亲战死的无力和恐惧,徒增伤感罢了。

      他恍惚中总能看见一群花白头发的老者聚在一起,穿着的是形制差不多的破甲,谈论的却是何时归家,谁能带他们归家。

      “小兄弟,哪儿去!”后头声音突兀地打破沉寂以及萧离郁的思考,艄公脱了粗布衣裳露出晒黑的半身,黑得发紫发亮,裤腰上打个赤条条的脊背,他性子急说话难免粗声大气。

      红臂膀破褂子的站前头摇橹,眼睛亮得刺目,他咧嘴笑起来,声音粗粝,让江风刮掉层皮,像损坏的机巧。“依我看离郁老弟这是要随波逐流哩!”

      萧离郁刚刚出声便连声咳嗽起来,捂上嘴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咳……劳烦……过江就好。”

      “得嘞,这儿远,得走久些,老弟你看着给吧!”
      汉子身形高大壮硕,满身肌肉紧绷着,第一眼看起来就有用不完的劲儿。

      这汉子认识萧离郁,过去在边关城里做活,来来去去的也就熟络起来。战败乱了之后便逃南方寻活计,虽然过去规规矩矩地喊一声萧将军,如今没了这位置他们也不再这样恭敬,倒开始带着江湖气的叫他一声“老弟”,全然当自己人来招呼,粗犷但总有着别样的生命。

      可现在萧离郁身体差,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搭话,说上几句就咳得脱力,身边只跟了靳承这个彊梧军剩的最后一人和一个不爱说话,在后边熬药的“哑巴”。

      那人端着药进来的,垂着眼放下药便坐在角落磨新药粉,自打上船时就没什么别的动作,眼里头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这人不爱说话,偶尔听见一两个字,和山上清泉里冰冷石头撞击似的,清亮亮,冷飕飕。

      靳承说总要有人缓解一下,虽然三个人都可以说不好受,但憋着总是坏事,要憋坏,于是就取了“小哑巴”这样一个外号调笑,试图减缓气氛。

      见到少年是在残城一堆残骸里面,抱着破甲片一言不发,萧离郁刚来漠地,见到便收了他。少年长得俊美,一双眼狭长,眼尾上挑染了红晕,样子像狐狸,透着精明,两边眼角殷红的一颗泪痣有股浑然天成的媚。

      只是眼波流转,本就含笑的唇再一笑便把人的魂儿勾了去。但他的媚骨不是来者不拒,更多是疏离的,盯着手上的事儿看。

      曲商横,只有萧离郁知道他的名字,他也只和自己说话,仿佛认主的精怪。

      这人很奇,往日什么疏离什么冷淡,在他面前就藏起来了,好像那些个都是无关紧要的面具,不过打发人用。摘了面具剩下便是赤诚的笨拙,熬药做菜什么都亲自上手。

      他的眼睛很亮,像照进古井的火,透着光。渐渐把最初的顾虑烧的一干二净。但还是不怎么说话,似乎,他是不喜欢怎么去说话。

      “靳兄,”萧离郁拿开捂在唇边的帕子形同呓语,声音干涩道,“不去内疆了吧……阿爷和哥哥埋在那头,我……不敢见他们。”

      他心中有愧,岂敢就这样走到父兄亡魂面前。

      靳承攥紧被褥,抬手拉上些许,他看萧离郁烧得还是厉害,没退下去,多是在南方水土不服,抑或落了邪祟。

      “那不去了吧,盘缠还有些,想去哪里?”靳承摸了把钱袋子,寻思大漠那头正打仗,只要不去那儿去哪里都行。

      萧离郁没说话,掀开被褥硬撑着下床,刚一下地就砰一下倒在船上,外头立时传来汉子的声音,“轻点哈,咱这船结实得很,小心伤着了!”

      靳承没伸手去扶,对着旁边站起身的曲商横也摇了摇头。

      萧离郁不喜欢他们搀扶,总要自己走,他站不太稳,把自己撞起了满身淤青也不吭声,是个摔不死的硬骨头。

      他扶着桌案起身靠在船篷,眼神空洞地道了声:“大漠。”

      “大漠?你是烧糊涂了还是疯了?一身病没处折腾去那里做什么!”靳承就知道这人不死心,病得厉害时迷迷糊糊也说要去大漠,不要去内疆,醒了还是同样的话。

      “那里还在打仗,你这身子跑不是跳不是,去大漠当靶子吗?不成,不成!说什么都不成!”他咬着就不肯松开,两个人又站在两边对峙起来,曲商横手头一抖铁杵差点掉在船上。

      萧离郁没力气大声说话,气势比起靳承来判若云泥,他含在嘴里道:“可我想……”

      “想也憋着,不成就是不成!”往日求两句靳承也会同意,唯独碰上去大漠这句话就和洪水猛兽似的。

      萧离郁想再去看兄长死也要保下来的那座残城,他放不下这盘残局,无论何时都放不下。

      江上苍苍茫茫,只有船桨划开水流的声音和片刻银白。天渐渐要暗下来了,一轮红日挂在西山头,周围的山很高,一落下便泼了墨。云霞烧着火,整条江就镀了层赤色。

      几人忽然都不说话,残阳照进船篷,萧离郁就站在光里添了点人气。

      “呵!这景色倒是美,没怎么见过!”靳承忽然出声转移话题,却没想到萧离郁这次也是铁了心。

      “靳兄,求你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萧离郁求人,还是这样求他,靳承一时间难以相信怔在原地。萧离郁眼中忽然有了决绝和不可撼动的坚韧,这幅姿态恍若那刚接手彊梧军的样子。

      “您不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一路游到大漠,”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在阳光下弯了腰,在夹缝里断断续续地继续说:“游不到……那,就死……一了百了……”

      靳承没说话,也没话说,胸腔起伏得厉害,似乎被气到够呛,好好一个人非要去交战地,不去还以死相逼!

      却没想到这时候沉默了一路的曲商横缓缓开口说话了,他自两人对峙开始便一直看着萧离郁,最后终于露出些许笑意说:“靳大哥莫气,不如就让他去吧,有您在好歹有照应,不是么?”

      “少数服从多数,靳兄。”

      靳承习惯性地护在萧离郁身前,不成想回头看他俩眼神相对微微颔首的样子几乎要跳起来,早该想到这两个人暗通款曲。

      “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

      这点盘缠是彻底保不住了,他捂着袋子快要两眼一黑,最后咬着牙才从嘴里挤出艰难的几个字。

      “那就去吧,去吧。你们要去寻死,我陪着。”

      他扔出的最后一句话沉入水底,激起层层涟漪之后再也听不见,江面依然空旷,艄公唱起了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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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符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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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4星期前 来自:浙江
    架空世界观探案故事,因而奇奇怪怪什么都有。
    就像是某一家奶茶店的什么都有一样什么都有。
    大多为民间传闻或书中记录以及个人杜撰,所以出现些离奇怪物等劳什子物件都是正常现象。
    重申:作者文笔有限,或许无法达到预期,在此抱歉,祝阅读愉快。笔芯~
    隔日十点更新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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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过十次以上穿猴哥衣服还原猴王出世。说到做到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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