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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火焚府
初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卫国公府的青石板路经过雨的洗礼后整个青石板变得发亮,反照着丹漆大门上那方“世代忠良”的匾额。叶圣全站在书房的回廊下,手里拿着刚拟好的漕运改良章程,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纸页边缘:那纸上的每一个字,显现一位忠臣为国效力的心血。
老爷,西跨院的紫藤开得正好,要不要移两盆到书房?老仆子溪的声音从雨声里钻出来,老仆子溪谨言慎行地跟叶圣全说:因为他知道这位主子看似温和,实则性子比院角的老槐树还硬,尤其是在朝堂事上,半分不肯通融。
叶圣全抬头,看见西跨院的紫藤蔓长满了花架,一串串淡紫色的花垂下来,像极了舞女摆动的裙子随风飘伏。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花架下教他读《岳飞传》,父亲喜欢岳飞精忠报国为国效忠的精神,他说我们叶家的子子孙孙要有岳飞那样的精神,有国才有家,他还说叶家的根不在这府邸里,在护着百姓安稳土地上,在守着边境安宁的城墙上,在为国效忠的朝堂上。
“不必了。”他收回目光,将章程递给子溪,“送内阁誊抄,明日早朝要用。”
子溪接过纸时,手背不小心触到他的手,他惊得低呼一声:“老爷的手怎么这么冰?昨夜又没合眼?”
叶圣全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倒添了几分温和:“江南水患刚过,漕运的粮船耽误不得。等新章程定了,我再补觉不迟。”
他说这话时,心想:毕竟,这卫国公府的大门,是叶家七代人用血汗筑起来的。太祖皇帝开国时,叶家先祖是帐前的一个小兵,身中七箭仍护着御驾不退;太宗迁都,叶家三世祖监工新的京城,三年没回过家,到了他父亲那辈,更是在云城年间领着三千家兵守山海关,硬生生把蒙古铁骑挡在关外三个月。如今这枚代代承载着叶家的血汗的“卫国公”印玺,印泥里掺着的,都是叶家子孙的血汗。
可这份光鲜的荣耀,在有些人眼里,却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夜晚,雨刚停,宫里就来了人。不是平日传旨的内臣,而是锦衣卫的提督,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绣春刀,脸色冷得像结了冰。
“叶公爷,陛下有旨,请您明日卯时入宫,商议北境军务。”提督的声音没半点起伏,目光却像老鹰似的扫了叶圣全一下。
叶圣全心里“咯噔”一下。北境军务归兵部管,就算有要事商议,也该是兵部尚书牵头,怎么会突然传召他这个主管户部的国公?他刚要问些什么,那提督已经转身往外走,只留下一句:“陛下还说,让公爷您……独自一个人入宫。”
老仆子溪一听,手上端着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叶圣全的袍角。“老爷,这……这不对劲啊。”老仆的声音都在发颤,“锦衣卫亲自传旨,还要您独自去……”
叶圣全没说话,慢慢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指尖被划破了,渗出几滴血点,他却浑然不知。他想起今早朝散时,首辅文杰毅路过他身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叶公爷近日消瘦了,该多保重身子骨才是”;想起户部的小吏偷偷告诉他,有几个州县的税银账目被人动了手脚,矛头隐隐指向他;还想起三天前,他弹劾江南织造贪图税收的折子递上去,至今杳无消息。
子溪 ,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去把东厢房的紫檀木匣取来。”
那木匣里锁着三样东西:太祖赐给叶家的免死铁券,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边关布防图,还有一封他写给儿子叶卿时的信。他展开信看,信是去年让叶卿时去北方视察民情前提笔写的,当时只想着让儿子在外谨慎行事,如今重读,字里行间竟寸寸烫心
老爷,要不……咱们找镇国公说说情?镇国公与咱们家有姻亲关系,在军中颇有威望。
叶圣全摇了摇头,将铁券和布防图重新锁好:“镇国公上个月刚被派去巡查漕运,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既然敢动我,就代表我已经身陷绝境了。但这也无妨,我有一场好戏让他们看看”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沉沉的暮色,“你去告诉夫人,让她收拾些细软,带着孩子们去城郊的别院住几日,就说……我要在府里斋戒,为北境将士祈福。”
夜深时,叶圣全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摊着那封弹劾江南织造的折子。烛火闪烁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半明半暗。他想起二十年前,刚袭爵时,先帝拍着他的肩说:“叶家的担子重,朕信你挑得起来。”那时他年轻气盛,只觉得忠君报国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没想过这朝堂之上,比边关的战场还要剑拔弩张。他叫来老仆子溪跟他说:等我出了“意外”后你要即刻叫卿时回来掌管府内相关事物,然后有什么别的意外,你要按我的行动配合我做事情。你就在这先陪着我吧
漏壶过到三更这刻,院墙外突然传来几声极轻的响动。叶圣全猛地抬头,看见窗纸上映出几个黑影,手里都握着兵刃。他缓缓站起身,从书架后抽出一柄短剑——那是父亲给他的防身之物,剑身刻着“守心”二字。
他没喊人,也没反抗。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杀他的,是来“等”他死的。
天快亮时,卫国公府突然燃起大火。
那火来得蹊跷,先是西跨院的紫藤花架下冒起浓烟,紧接着,不知什么东西引着了书房的梁柱,火焰的火势忽然地大了起来,借着晨露未干的梁柱,瞬间舔舐上了屋顶的琉璃瓦。
等巡城的士兵提着水桶赶来时,整座府邸已经成了火海。匾额上的“世代忠良”四个字在大火中被烧的变形、焦黑,最后“哐当”一声掉进火里,化为灰烬。
消息传到皇宫时,皇帝正在用早膳。太监尖细的声音刚落下,他手里的玉筷就掉在了描金的餐盘里,汤汁溅了明黄的龙袍一角。
“自焚?”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沉的厉害,卫国公……自焚了?
“是,陛下。”太监颔首低眉,“士兵在废墟里找到了几块烧熔的玉佩,还有……被大火烧成焦尸的国公爷还有他身上带着的半枚虎符碎片。”
御书房里静得可怕,屏息间都能静得刺骨。只有香炉里的沉香还在袅袅地冒。皇帝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树叶绿得发亮,像极了叶圣全刚任户部尚书那年,亲手为他栽下这棵树时的模样。那时叶圣全说:“陛下,《管子权修》这一本书有一句话说的好:十年种树百年树人,吏治如种树,得日日看顾,才能成长。”
“首辅呢?”皇帝忽然问道。
很快就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惋惜:“陛下,卫国公此举……怕是畏罪自杀吧?昨日臣还收到北境急报,说叶公爷暗中与鞑靼互通书信,许以重利,要借兵谋害皇上您呢!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声音里带着遏抑的怒火,北境急报?朕怎么没看到?是不是首辅你胡乱编造的呢?
文杰毅一愣,随即躬身道:“臣也是刚收到,正要呈给陛下过目
不必了!”皇帝打断他,目光瞧在案头那本摊开的《叶家功勋录》上,那是他前日让翰林院整理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叶家七代人的功绩,墨迹都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和荣耀。他想起叶圣全的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叶家子孙,生是云城朝的人,死是云城朝的鬼,断不会有异心!如有异心天地不容!
不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卫国公终究是糊涂了。
文杰毅眼里闪过一丝小人得志的情形,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皇帝继续道:“叶家世代忠良,不能因为他一人,就断了叶家香火。传旨,以国公之礼安葬卫国公,卫国公府剩下的家眷,免罪,贬为庶民,迁居江北,永不回京。”
陛下!文杰毅急了,叶圣全通敌叛国,按律当满门抄斩!陛下此举岂不是姑息养奸?若他日卫国公的子孙仇视朝廷想行刺陛下那岂不是陛下您的过失而导致朝堂的动荡不安?
朕说,免罪!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鹰视着首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你听不懂吗!你竟敢藐视皇威!来人,拖下去给首辅二十庭杖!
三日后,卫国公府的废墟前,叶圣全的夫人带着家眷,对着焦黑的梁柱磕了三个头。孩子们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被母亲通红的眼睛吓得不敢哭。老仆子溪望着断壁颓垣的公府只有自己明白这一切的真相。
马车缓缓驶离时,最小的女儿突然指着远处喊道:娘,你看!那是不是爹爹养的鸽子?
夫人抬头,看见一只灰鸽子从废墟的梁柱里钻出来,翅膀上沾着梁柱的黑灰,却飞得很稳,一直朝着往北的方向,越飞越远。叶夫人忽然捂住嘴,睫毛颤抖着,泪珠凝在眶边,滴落在马车的木板上,溅起一小片泪痕。
没人知道,那只鸽子的脚环里,藏着半张烧焦的纸,上面用血水写着三个字:事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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