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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火焚城
第一章:锈火焚城
火星的夜,是被铁锈腌渍透了的深褐色。
恩佐蜷缩在D-7区通风管道交错的阴影里,后颈的金属壁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掺了铁屑的浓汤——循环空气里弥漫着永不消散的金属锈蚀味、臭氧消毒剂的刺鼻气息,还有某种更深层的、如同庞大机械内部润滑油腐败的甜腻腥气。脖子上那圈冰冷的金属环——“虔信环”——沉重地硌在锁骨上,边缘早已被汗水和油污磨得发亮,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老玛尔塔走了。”一个沙砾摩擦般的声音从更深的阴影里传来,带着火星特有的、因长期缺氧而特有的嘶哑。
恩佐抬起头。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邻居卡恩佝偻的轮廓。他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方向,恩佐看到了角落里的玛尔塔。
老妇人蜷缩在一堆废弃的隔热纤维毯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她灰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嘴巴微张,仿佛还在努力汲取那稀薄得可怜的空气。最刺眼的是她脖子上的虔信环——那圈象征着“守护者”恩典的金属环,此刻彻底暗淡了。原本恒定流淌的幽蓝微光,熄灭了,像一个被掐灭的烟头,只余下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中泛着死寂的光。
就在这时,对面墙壁上那块布满划痕的公共屏幕“滋啦”一声亮了起来,刺破了通道里的死寂。
索伦议长的全息影像浮现出来。他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蓝色的长袍纤尘不染,脸上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恰到好处的悲悯。他的声音如同温热的、粘稠的蜂蜜,缓缓流淌在D-7区冰冷污浊的空气里:
“同胞们…倾听宇宙的呼吸,感受它那亘古不变的韵律…”索伦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轻易穿透了空气过滤系统沉闷的嗡鸣,“…敬畏宇宙的法则,并非怯懦,而是智慧的最高体现。当疲惫的灵魂选择回归星尘的怀抱,那并非终结…而是融入宇宙母亲宏大循环的必经之路…一种…更高层次的…延续…”
卡恩,还有另外几个蜷缩在阴影里的枯槁身影,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条件反射般地匍匐下去。他们肮脏的额头抵着冰冷、油腻的地板,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机械地重复着索伦话语中的关键词:“回归…循环…延续…”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虔诚,仿佛这仪式是他们对抗饥饿、窒息和绝望的唯一武器。
恩佐没有动。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玛尔塔脖子上那个熄灭的虔信环上。冰冷的愤怒像一条毒蛇,在他胃里缓缓绞紧。就在刚才,玛尔塔咽下最后一口气,虔信环蓝光熄灭的瞬间,他手腕上那个简陋的、自己偷偷改装过的旧终端屏幕,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是他费尽心机才切入的、指向穹顶上层“守护者之塔”主能源回路的非公开数据流——一个微不足道的能量峰值,同步出现,然后迅速被庞大的系统基线淹没。
这不是什么狗屁回归循环!这是吸血!是精准的、冰冷的、系统化的谋杀!
玛尔塔枯槁的生命,连同D-7区、E-3区、F-9区…所有锈渣层里那些佩戴着虔信环、在饥饿和窒息中挣扎的“同胞”的生命,就是云端之上那些光鲜亮丽存在的燃料!他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被无形的管道抽走,点亮守护者之塔永不熄灭的辉煌灯火,驱动静思园里那些精密的仪器,维持着索伦议长那悲天悯人形象所需的能量!
恩佐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卡恩他们匍匐在地的身影。那卑微的姿态,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愤怒之外,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悲哀攫住了他。他们真的相信索伦的鬼话吗?还是仅仅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用来解释这无尽苦难的稻草?
“卡恩,”恩佐的声音干涩,打破了通道里只剩下索伦广播和空气过滤器嗡鸣的死寂,“帮把手。不能让她…就这样躺着。”
卡恩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向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恩佐的意思。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关节人偶。另外两个身影——瘦得像竹竿的莉娜和总是佝偻着背的老托尼——也跟着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麻木的顺从。
四个人沉默地靠近玛尔塔的遗体。死亡的气息混合着锈渣层特有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恩佐弯下腰,双手穿过玛尔塔腋下,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卡恩和托尼抬起她的腿,莉娜则试图整理一下玛尔塔散乱的头发和衣服,动作笨拙而带着一种徒劳的尊重。当恩佐的手触碰到玛尔塔瘦骨嶙峋的胸膛时,指尖隔着薄薄的衣物,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方形小物件。他微微一怔。
“去…回收通道?”卡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确定。
“嗯。”恩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回收通道——那是锈渣层处理“资源”的地方。失去价值的躯体、无法修复的零件、彻底报废的机器残骸…最终都会汇聚到那里,被巨大的粉碎机吞噬,变成维持穹顶基础循环系统运转的“再生有机质”。
这是锈渣层居民的最终归宿,也是索伦口中“融入循环”最赤裸的注解。
他们抬着玛尔塔轻飘飘的遗体,在狭窄、堆满废弃管线和冷凝罐的通道里蹒跚前行。应急灯的光线断断续续,将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油腻的墙壁上,如同鬼魅。通道的墙壁并非完全封闭,巨大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和肠子,裸露在外,有些地方还在渗出可疑的、散发着铁锈味的冷凝液,滴落在积着油污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恩佐的改装终端就藏在他破旧工装服的内袋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能感觉到它冰冷的金属外壳,也能感觉到里面芯片在微弱地运行着。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一个锈渣层的技术老鼠,从垃圾堆里翻找、拼凑、破解得来的窥视之眼。通过它,他看到了太多云端之上不愿示人的数据碎片:能源消耗曲线与锈渣层死亡率的微妙关联;守护者之塔的“心灵净化”广播与特定区域虔信环能量抽取峰值的同步;甚至,一些指向静思园地下深处、标注着“丰收之镰”和“生命电池阵列”的加密数据流…
每一次窥探,都让他脊背发凉,愤怒如同火星地核深处压抑的熔岩,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
他们拐过一个弯,前方通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厚重的金属闸门,上面用磨损严重的红漆喷涂着三个字:【回收处】。闸门旁边有一个简陋的操作面板和一个嵌入墙壁的金属滑槽。
“就…就这儿吧。”老托尼喘着粗气说,他年纪太大,抬着这轻飘飘的遗体似乎也耗尽了他的力气。
恩佐沉默地点点头。他和卡恩小心翼翼地将玛尔塔的头颈和上半身放在冰冷的金属滑槽边缘。莉娜最后整理了一下玛尔塔沾满污垢的衣襟,动作近乎虔诚。老托尼则伸出手,颤抖着去摸索玛尔塔脖子上那个已经熄灭的虔信环。
“这个…环…”老托尼的声音含糊不清,“要…取下来…回收…”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金属环时,恩佐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碰它!”恩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老托尼浑浊的双眼。
老托尼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本能的畏惧。卡恩和莉娜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恩佐。
恩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留着吧。这是她…最后的东西了。”他无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这个环不仅是枷锁,更是索伦吸血的证据?他们不会懂,或者说,他们不敢懂。
老托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真切。
恩佐不再看他们,他弯下腰,双手用力一推。玛尔塔轻若无物的身体顺着冰冷的金属滑槽无声地滑了下去,消失在闸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没有声响,没有告别,只有滑槽边缘残留的一点点体温,迅速被金属的冰冷吞噬。
通道里只剩下空气过滤器的嗡鸣和四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恩佐手腕上的改装终端再次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借着昏暗的光线,目光飞快地扫过屏幕。
屏幕上,代表“守护者之塔”主能源回路的非公开数据流再次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尖峰脉冲。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植入在D-7区几个关键节点上的微型传感器反馈回来一条信息:
【区域:D-7-通风节点Gamma】
【事件:生命体征终止确认】
【身份ID:MRT-734-J(玛尔塔)】
【能量回收效率:98.5% (评级:优)】
冰冷的文字,精准的计算,高效的评价。玛尔塔最后的“价值”,被榨取得干干净净。
恩佐猛地合上终端的保护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锈蚀钢铁和肮脏的管道,投向穹顶那遥不可及的、散发着虚假光芒的最高层。索伦那悲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悲悯?去他妈的悲悯!
那云端之上的圣殿,是用锈渣层的血与骨砌成的!索伦口中的“牺牲”和“循环”,包裹着的,是比火星地核还要冰冷的贪婪和残忍!
就在这冰冷的愤怒灼烧着他神经的瞬间,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刺入脑海:一只不属于玛尔塔的、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隔绝了某种刺眼的蓝光,一丝模糊的、温柔的哼唱若有似无。这碎片般的感知转瞬即逝,却让他的心脏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恩佐?”卡恩的声音带着迟疑,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你…还好吗?”
恩佐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背对着回收处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闸门,也背对着卡恩他们麻木而困惑的目光。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在锈蚀废墟中倔强生长的钢筋。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进衣袋,握住了刚才从玛尔塔胸前触碰到的那片硬物——那是一个被摩挲得异常光滑、边缘严重磨损的薄片,似乎是某种硬质相纸的一角。昏暗中,只能勉强辨认出上面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女性侧脸轮廓,以及一小片似乎残留着微弱银白色光泽的衣角纹理。卡恩浑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恩佐紧握的拳头和露出的照片残角边缘,眼神瞬间变得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悲伤,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走吧。”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他迈开脚步,走向通道更深处那片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每一步踏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知道,明天,他依然要穿上那身移民派技术员的灰色工装,爬上那些令人窒息的维修管道,去维护那些抽干他同胞生命的机器。他依然要坐在议会大厅那该死的旁听席上,听着雷欧的咆哮和索伦的伪善。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玛尔塔脖子上熄灭的蓝光,终端屏幕上冰冷的“优”级评价,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深深楔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愤怒不再是奔涌的熔岩。它开始冷却,凝结,变得坚硬而锐利。
他需要证据。不只是数据碎片,而是能撕裂索伦那层悲悯画皮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他需要知道“丰收之镰”到底是什么,“生命电池”的真相又有多深。
这条锈火之路,他必须走下去。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移民派的“生存空间”,更不是为了守护派那虚伪的“救赎”。
只是为了玛尔塔。
为了那些在黑暗中无声熄灭的蓝光。
为了那一点被碾碎在尘埃里,却依然不甘熄灭的…火星的残火。
通道前方,应急灯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将他孤独而决绝的身影,彻底吞没在火星永不散尽的铁锈色长夜之中。只有空气过滤器的嗡鸣,如同星球垂死的叹息,在身后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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