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六十三度五

　　清岚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飞机即将降落，她仍然毫无睡意。整整二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她在心里恨恨地想，下次绝对坐头等舱。

　　清岚毕业于悉尼大学心理系，今年23岁，有一个犯罪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和社会心理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毕业后，她先是向当地的警局递交了简历，但令人意外地被驳回了———她几乎敢肯定是因为该死的性别偏见。去年四月份，犯罪心理系的现任教授给她推荐了一份工作，冰岛脑科学学术研究组织第一研究院冰岛总部新近成立，他们需要心理学家。

　　清岚没时间犹豫，她几乎立刻提交了申请和简历，申请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类似中级研究员的意思。而令她惊奇的是，她被录用了却没得到这个职务——她直接被聘用为首席心理学家，一个刚刚博士毕业的学生，首席心理学家。

　　“天才的诅咒。”她对着舷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扯动嘴角，右耳处银质的盘蛇耳饰在云隙透出的极光里闪动。机舱广播突然用冰岛语广播，指尖触到随身包里的聘书，烫金纹章在羊皮纸上凸起的触感异常真实——联合国脑科学学术组织冰岛总部第一研究院首席心理学家，这个头衔在墨尔本机场安检时让海关人员反复核对了三遍证件。

　　好的，所以现在我们年轻的首席心理学家正站在冰岛国际机场里，一群机关管理人员正对她嘘寒问暖，清岚很高兴地意识到她比那群人里最年轻的小得多。要不说我是天才呢，她道着谢把行李箱递给身侧的人，愉悦地想起老师每次读她论文时的感叹。

　　她终于坐上研究院的汽车时，窗外是纯白的雪原，高速公路边稀疏的路灯上也盖着一层不薄不厚的雪，而天上也仍在飘着凝结成片的氢二氧。正逢极昼，蓝天在雪幕的映衬下微笑，她置身于传奇故事的第一幕，当汽车驶过高地时，她便从神的视角俯瞰群山，正如斯特凡松曾经写下的般，披着冰雪的岩层仿佛斯卡娣献给北欧的一束绽放的极地玫瑰，在晶莹的日光下写着致鱼的情书。油画纸的空白中偶尔闪出一丛蘑菇似的小镇，极地女孩凯蒂正坐在其中一间屋舍的壁炉前读神话。

　　跨海大桥出现在她眼前时，清岚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北极圈零下四十度的极寒中沸腾，如银锻般展开的钢筋仿佛函数波弦图纵横在暗色的海面上。海峡下则是掺了墨水似的海水，不同于澳大利亚青春期女孩般柔情的薄荷味汪洋，冰岛的海是优柔寡断的法国诗人写在暴雨夜的情诗，无尽头的黑蓝便是被遗弃在星球北端的一滩墨水。

　　看到冰川在海色中沉浮的刹那，她终于理解为何北欧神话总将冰雪视为活物。车窗外，雪原如同被巨人蹂躏过的羊皮纸，褶皱处凝结着阴影。而远处间歇泉喷发的白雾在暮色中凝固，恍若被冻结的时间箭矢。当车灯扫过某片冰盖时，她发誓看见有银蓝色光斑在冰层深处游弋，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远古幽灵。

　　“那是冰川里的甲烷气泡，清博士。”司机的英语带着冰岛本地的口音，后视镜里他的瞳孔是极地人特有的灰蓝色，“所谓的死亡的美学。”

　　研究院很大———这实在出乎她意料，光是主楼就有七十二层，一旁引导的褐发小姐看出她的意外，笑着补充，“地下还有十二层实验室，另外国务理事会和伦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不在这里工作，他们还有两栋楼，”她笑眯眯地接过清岚的手提包，“您刚才应该已经看到了。”

　　“很大。”清岚想了想，最终还是平实无华地感叹了一句，一旁的小姐捂着嘴笑个不停。寒风吹起她的围巾，发丝浸透在寒意中，她站在银白色的主楼前，看玻璃幕墙上倒映出无限量的冰川。

　　这就是冰岛。清岚突然有些怅然。她似乎有些陌生地熟悉这个地方。真好笑，这形容听起来简直像书里的主角再次回到故事发生的第一幕，她想，真是太荒谬了。

　　而是事实，她到了，这就是她人生中正式工作的第一个研究院。

　　当她迈进灯光璀璨的大厅时，似乎她的一切过去都被甩在身后，终于被锁在豪华玻璃大门外的雪原里。大厅里媒体闪光灯织成的光网中，日语记者的话筒险已经递到她面前。等清岚再次回过神来，她正被引着走向会议室

　　国务理事会会长维拉.杰斯敏小姐亲自接见了她。杰斯敏小姐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精明女人，面孔有几分亚洲人的特征，黑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又圆又紧的发鬓，说话时嘴角的弧度不超过黄赤交角的度数。

　　“很荣幸能请您任职，清博士。”杰斯敏板着脸与她握手，清岚陪着笑客套了几句，杰斯敏又谈了几句工作上的事项便扔下清岚匆匆离开———“实在抱歉，博士，我还有个会议推不掉，我结束后再谈吧。”

　　杰斯敏走后，刚才站在角落的那个男人走过来与清岚搭话。他穿着藏青色西装，看起来是个是个优柔寡断的次要角色，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别人质疑他的观点———清岚毫不怀疑他会当场哭出声来。艾伦.劳伦斯，科学伦理委员会会长，金发用强力发胶梳在眉上，金丝眼镜后一对忧郁的蓝眼睛时刻盯着交谈者的脸，文弱温驯得像只雏鸟。
　　劳伦斯先生在短短三分钟内说了不下六次‘正是如此’与不计其数的抱歉，清岚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的面孔，大概率是英国人，她对自己说。

　　“我们很高兴您能加入我们。”劳伦斯柔声说，一边用双手握紧清岚，上下摇晃着。“我的荣幸，”清岚回握住他的手，颇有些怨念地听着男人表示的长篇大论。

　　居然是美国人，神游时，她猛然注意到男人前襟处别着的身份牌，‘艾伦.劳伦斯’几个字用金丝镀在天蓝色的细长金属条上，旁边是代表美国的星条旗。

　　劳伦斯此时已经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轻轻咳了一声，把清岚剥离的思绪拽回现实。男人仍然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她，嘴角扬起一个虚弱的弧度，清岚不好意思地微微欠了欠身表示她还在听。

　　“…今天先到这里吧，我想您可以去认识一下您的助理。”劳伦斯笑了笑，笑容寡淡得让清岚想起父亲做的意大利面，她再次痛苦地背诵了一遍告别的客套话，终于如释重负地走出会议室。

　　李梅是个漂亮的中国女孩，英语说得可以直接应聘CBS记者，而她的第一场报告做得和她本人一样漂亮———中规中矩的数据，逻辑严谨，条理清晰，中间没有一句废话，图表也做得很出色。从所有意义上来说，李小姐实在是个令人满意的学术助理。不过有一件事清岚心里略微有些忐忑，事实上，她该死的从来记不住除了她母亲以外的任何一位中国人的名字。

　　“…‘李’是中文中plum的意思，”二十五分钟后，小助理站在桌边对她说，“至于‘梅’，您如果需要直接称呼我‘May’就好。”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的，”清岚讪讪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青年。李梅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外套，打着红色的细长领带，衬衫里还有一件保暖的黑色打底。下身则是短了一截的配套西裤和平底皮鞋，踝腕处露出一截红袜。清岚略微有些皱眉，这衣品实属有些让人难以苟同，不过好在李长得很漂亮。她肤色白皙却不显苍白，亚洲人特有的血色感使她看起来很健康；身材高挑纤细却不显得瘦弱，充满力量感，令清岚想起高中运动会上女子长跑夺冠的那类女生。她梳着个亚洲很时兴的发型，长刘海从中间分开别在耳后，黑发及肩。藏在银丝眼镜后，一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下有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诚然是个标准亚裔美人。

　　李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有一个硕士学位，本科学的也是心理学。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李突然想起来些什么，忙提醒请岚，“您记得明天上午去配枪。”

　　“？”清岚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李梅敷衍地解释了几句，“您知道的，前些时间刚发生了几件意外事故，不如说是恶性事件…”她顿了顿，“但您也一定很不希望卷入其中，所以，”她说着便抽出别再西装内侧的一把便携式手枪，“上面给每个职员都配了枪。”

　　清岚一瞬间有些失语，“…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难道不会只造成更多恶性事件吗…”看着李梅冷淡的神色，她话锋一转，拉过办公室的转椅坐下，“来吧，谈谈我们所谓的‘恶性事件’。”

　　李梅的表情有些凝固，“三天前，脑科学部高级研究员斯林博士被发现挂在地下解剖室停尸房里，手脚钉在墙上，尸检结果显示死于氧化物中毒；一个月前首席科学家陈博士倒在观测室的手术台上，尸体被装点为奥菲莉亚，沉浮在福尔马林缸中，四周缀满鲜花；四个月前上任首席心理学家，”李突然停下，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看向清岚，“死于中枪，个人拙见，似乎在模仿一头撞死在风车上的堂吉柯德。”

　　清岚若有所思地翘起腿，飞快地转动着她的钢笔，“研究院没有采取措施吗？”

　　李嗤笑一声，“这只是‘意外事故’”她随后为这句官方说辞的荒谬笑了笑，清岚也放下笔笑着看着她，“嗯哼，”清教授一本正经点点头，“让我们来猜猜下一个‘意外身亡’的是哪位幸运儿。”

　　“希望不是本人。”李放下资料，一脸不在乎地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您是侦探小说爱好者吗？”

　　“也许不止是爱好者。”清岚压低声音狡黠一笑，低下头读文件，不再搭话。

　　枪。清岚心不在焉地想着，真是太有趣了。

　　澳大利亚并没有全面禁枪，清岚的父亲有一把猎枪———平日里摆在玻璃橱柜里，夏天学校放假时父亲会带她去打兔子。清岚的枪法总是很准，但毕竟猎枪还是有些不同，她确实没用过真正的手枪。清岚回忆起自己把半人高的猎枪横扛在肩上的场景，又试图想象自己举着手枪———额外惊喜，她简直压不下嘴角，这不比公安工作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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