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花

　　“你是说....最先得病的那批人都接触过从临昭来的商人？”

　　宋无疾一边飞速翻阅着厚重的古籍，一边急促地询问着小福贵。

　　“是..是的。”小福贵缩着脖子，声音细若蚊呐。

　　“斯.....奇怪啊，”

　　宋无疾眉头紧锁，额上沁出细汗。

　　“这种病状我从未见过，古籍上也未曾记载啊！”

　　他翻动书页的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纸张哗哗作响，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韵律。

　　把一旁的小福贵吓得大气不敢出。

　　“先..先生，你没事吧？”小福贵怯生生地问，声音发颤。

　　“嗖——”

　　宋无疾猛地将古籍合上，发出一声脆响。

　　“等会再说这个！”他语速快得像鞭子抽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你现在快去！快去把店外那个挂牌收回来！快快！”

　　“好...”小福贵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宋无疾不由分说地推出了门。

　　小福贵定了定神，立刻扎进店外涌动的人潮里。

　　他慌张地挤过人群，冲到门口。

　　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那块竖立在门口、金边闪闪的“包治百病”大牌匾从底座上拔了下来，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仿佛抱着个烫手山芋，低着头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先…先生！放…放哪儿？”小福贵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手一松，沉重的牌匾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层尘土。

　　“福贵啊，”宋无疾头也不抬，手上捣药的动作却飞快，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熟练。

　　只是语气里还带着点少年人的跳脱。

　　“你这结巴的毛病真该改改了。可怜我宋无疾，年纪轻轻就闯出名号的神医，竟连身边人都医不好。等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啊…唉！”

　　他随手朝内室一指，“放那儿。”

　　“先…先生…您那话…是…是什么意思？”

　　小福贵少见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浓密额发下露出一双惊惶的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您…您要离…离开我？”

　　宋无疾正低头分拣药材，察觉他话音里的异样，抬头恰好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哎哟，别哭啊！”宋无疾慌忙从柜台后跳出来，

　　动作带着少年特有的利落劲儿，连连摆手，“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的！”

　　小福贵闻言，立刻又深深埋下头去，声音闷闷的：

　　“没…没哭。只…只是近来常…常帮先生整理医案至夜深，眼…眼酸罢了。”

　　宋无疾哪会信他，轻叹一声，努力想摆出师父的威严，

　　大手重重拍在小福贵肩上，只是力道却没控制好，拍得他一个趔趄。

　　“福贵，你跟我几年了？”

　　“四…四年有余了。”小福贵稳住身形小声答。

　　“四年了！”宋无疾眼睛一瞪，

　　“那我问你，这四年光景，你总不会光看我吃饭，甚么都没学着吧？”

　　“才…才不是！”小福贵急得抬头反驳。

　　“那你怕什么？”

　　宋无疾目光扫过医馆内那些眼神涣散、瘫软无力的病患，又望向门外，悠然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凝重，

　　“此症蔓延甚广，来势汹汹，绝非寻常！古籍也无记载，十有八九…是一场大疫！”

　　他收回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福贵，那眼神明亮又执拗，

　　“此乃天赐良机！我必得亲赴临昭，寻那病根源头，研配解药！为苍生，为社稷，为将来！此志，不可移！”

　　说到激动处，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得馆内病患纷纷侧目。

　　“那…那先生的意思是…让…让我代管这…这医馆？”小福贵迟疑地问。

　　宋无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得意，屈指轻敲他脑门：

　　“嘿，总算开窍了！不愧是我宋无疾的徒弟！孺子可教也”

　　宋无疾故作深沉的撸了一把那莫须有的胡须。

　　可见小福贵仍面露踌躇。

　　宋无疾深吸一口气，再次激昂起来，像个准备冲锋的少年将军。

　　“福贵！这是考验！也是机会！证明给我看！为苍生，为社稷，为将来！你——可敢接下？！”

　　“我敢！！”小福贵脱口而出，竟无半分结巴。

　　“好！”宋无疾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这才像样！这次倒没结巴，我宋无疾果然……”

　　他正待叉腰自夸，却被一声粗嘎的叫喊打断。

　　“宋小神医！宋小神医救命啊！”

　　只见那王岗拨开门口排队的人群，不顾身后的斥骂白眼，甚至还白了一眼身后的人群，随罢挤到柜台前堆起谄笑。

　　“宋小神医，您上回给的仙丹吃完了，可这该死的病又犯了！憋得难受，连…连如厕都难啊！您再施舍点呗？”

　　宋无疾眼皮都懒得抬，鼻子里哼了一声：“哼，又管不住嘴，偷吃野味了？”

　　王岗讪笑着搓手：“就…就尝了那么一小口……”

　　“王岗啊王岗！”

　　宋无疾猛地抬头，故意板起脸，想显得老成些，可眉宇间还是少年锐气。

　　“有点钱就作践自己！得，再给你开一副。再管不住嘴，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随手将一包药丢过去。

　　“是是是！”王岗赶紧接住，谄媚地问，“那…诊金？”

　　宋无疾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丝狡黠：“一百七十文，交给福贵。快走快走，没见这忙着呢！”

　　“一百七？！上次才……”王岗捏着药包，肉痛地叫起来。

　　“聒噪！”

　　宋无疾打断他，学着老大夫的腔调，却掩不住一丝促狭：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犯了口忌，症候加重，药自然贵！命重要钱重要？你那点家底儿，当我不知道？去去去！”

　　他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王岗推开，转身去照料其他病人。

　　小福贵与王岗好一番拉扯，才终于把钱袋攥在手里。

　　他小跑着凑到忙碌的宋无疾身边，压低声音：

　　“先…先生，真…真要这么多？他方才脸…脸都绿了……”

　　宋无疾一边给病人搭脉，一边头也不回地悄声道：

　　“懂什么？他插队扰民，活该！他那点毛病，五十文药钱顶天了，剩下是罚金！留着给真正困难的抓药。”

　　“可…可这钱，不…不还是……”小福贵话没说完。

　　宋无疾手上动作一顿，缓缓侧过头，斜睨着他，眼神里带着警告：“嗯——？”

　　小福贵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立刻站直：“弟…弟子多嘴了！”说罢飞快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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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先生，您不…不累吗？”

　　小福贵看着宋无疾几乎要把自己那不算大的行囊撑破，忍不住又问。

　　十八岁的宋无疾正跟一卷厚毯子较劲。

　　“砰砰砰！”

　　宋无疾用力捶打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行囊，试图再塞点东西进去，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

　　“不累！这点东西算什么！”

　　“可…可药柜都要…要被您搬…搬空了呀！”

　　小福贵急了，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即将被背起的药箱带子。

　　两人在医馆门口拉扯起来。“福贵！放手！”

　　宋无疾咬着牙，使出力气往回拽。

　　“为苍生！为社稷！为将来！这点药算什么！”

　　“不…不行！药快没了…钱…钱您也拿…拿了大半！”

　　小福贵难得倔强，小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回拉。

　　“哎哟…福贵…你…你今天吃错药了？力气这么大？”宋无疾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 小福贵紧抿着嘴，眼睛死死盯着药箱，就是不松手。

　　“行了行了！”

　　宋无疾终于泄了气，松开手，转过身，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怕了你了！各退一步，我只拿必需的，总行了吧？”

　　小福贵这才松手，眼巴巴看着他重新打开行囊挑挑拣拣。

　　好不容易挑拣完毕，小福贵看着明显瘪下去的钱袋，还是鼓起勇气：“那…那钱呢……”

　　宋无疾立刻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唉！为师……咳，我都让步了，你竟还跟我计较这个？真真寒了我的心呐……”

　　他假意用袖子去擦眼角。

　　小福贵果然慌了：“没…没有！弟…弟子不是……”

　　“哦？那就好！”宋无疾瞬间“多云转晴”。

　　利落地背好轻了许多的行囊，拍了拍小福贵的肩膀，动作带着少年独有的爽利，

　　“福贵，看好家！等我好消息！”

　　“先生！”衣角又被轻轻拉住。

　　小福贵声音细细的，带着哽咽：

　　“我…我娘留下的那…那块玉牌…您…您怀里那个……”

　　宋无疾身形明显一僵，俊朗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尴尬的红晕，干咳几声。

　　有些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那块温润的玉牌塞回小福贵手中。

　　“咳咳…这个…这个是我刚才收拾东西不小心混进去的！喏，收好收好……”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带着轻微颤抖的拥抱便撞了上来。

　　“先生，保重。早…早点回来。”小福贵将脸埋在宋无疾肩头，声音闷闷的。

　　宋无疾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小福贵的头发。

　　声音放软了些：“嗯，知道了。再会。看好医馆，等我回来考你！”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少年单薄却已显担当的脊背，迈开大步。

　　宋无疾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长街尽头。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披散的发尾，也悄悄吹散了他眼中泛起的、属于少年离家的那点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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