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耳朵摸不得

作者:寄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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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狐送子


      “听说了吗,昨夜季家叫官府查抄了!不知这季家犯了什么大罪,竟要惊动州府连夜上门。”路边茶摊上,几人在闲聊县城昨日的大事。

      邻桌一人探头过来:“你们晨起没去县衙门口看布告,上头说,今年季家进贡的药材出了纰漏,季家老爷与长子已在京城畏罪自尽。”

      这人朝天上一指,“圣人念及首恶已伏法,不曾罪及其他族人,只惩戒这一支,抄没财产。季二郎昨日出城去庄子上游玩,倒恰巧逃过此劫。待知州大人画影图形发往各郡县,也得给捉拿归案,送上州府受审呢。”

      众人议论一番,又唏嘘一阵,终归与自己不相干,唤摊主再续一壶粗茶。无人注意一个身着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年轻人缓缓起身,向县衙方向去了。

      一个梳着双环髻、提着药包的小丫鬟行色匆匆与他擦肩,她脚步轻快,不多时便进了城西柳叶斜街一个小院。

      “姑娘,我将药抓回来了。”小丫鬟将药送到厨下。

      院中桂树下,正立着一个清秀少女。她十六七岁年纪,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是杏眼桃腮,削肩窄腰,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

      “姑娘,你猜怎么着,今日我去了一瞧,季家的药铺都贴上了官府的封条,我去方济堂抓的药。”小桃啧啧,“外头都在议论城东季家叫州府查抄了,听说季老爷和季大郎都没了。季家那样一个大户人家,竟就这样一夜之间散了。”

      “是啊,那样的人家,也是说散就散。”姑娘望一眼主屋紧闭的门,小桃暗叫不好,心知自己又勾起了姑娘的忧思。

      却说这一家姓阮,虽不比季家豪富,也是一个殷实小康之家。家主阮清年逾五旬,十年前携妻女自京城迁至信安,在城中经营起两家粮店,倒也衣食无忧。

      虽阮氏夫妇对外说这小女乃是老来所得,邻居都怀疑是二人膝下空虚,抱养来的。实在这名叫阮音的女孩长相与夫妻二人并不相似,且年纪又极小。

      但阮家在信安并无亲族,亦无故旧,这便无从打听。

      本是和美的一家人,不意阮音十三岁那年,阮夫人猝然病故了。伉俪情笃,阮清的身体状况自此便大不如前。今年开春,一场风寒竟至不能起身,眼见沉疴日重。

      阮音虽是家中独女,但不似其他商户人家,父母并不教她经商看账,日常只在家中教她读书习字,也不狠管;若说招赘,自阮音长到十三四岁上至今,阮清也未提过此事。阮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邻皆知她是个羞怯文静的小娘子,除此之外也无什么特别之处了。

      如今阮音每日在老父病榻前侍奉汤药,粮店生意交由掌柜代为掌管,只是勉强维持。她将家中仆婢遣散大半,一是俭省开支,二也是用不着这许多人手。尚余的就是父亲的老仆林伯一家和她的贴身婢女小桃。待家主过世,阮家只怕便也要散了。

      思及此,小桃深恨自己嘴拙。阮音向她笑笑,她与自己自小一同长大,两人比一般姐妹更加懂得彼此心思,也不愿她自责担忧,只说些闲话岔过了。

      第二日晨起,阮音照常前往老父房中探望,见阮清不似前几日昏睡,不单坐了起来,面色也显出一丝红润。

      阮清见到女儿,微微一笑:“爹爹卧病这些日子,阿音操持家中内外,实在辛苦了。”阮清心疼抚抚女儿鬓发,还似她年幼时一般。

      他夫妇二人亲缘浅薄,成婚多年未有一儿半女,原已不存此念,打算二人相携到老,这一份薄产,百年后便归于宗族。谁知四十岁上竟意外得了此女。

      说起这孩子的来历,却是一段叫人匪夷所思的奇遇。

      阮家在京城近郊,数代经营下,攒得十几亩田地,租与了几户佃农,乃是一个小小的地主。到了阮清这一代,家中生有二子,有长子承继家业,便送这次子入学塾,指望他改换门庭。

      阮清虽勤学上进,但在天分上终究有限,勉强考中秀才之后便不愿再考,反倒跟族叔学习经商,小有所成。

      他遵照家中安排,娶妻姜氏,姜氏乃是秀才之女,通诗书文墨。夫妻二人虽无自幼情分,难得心意相通。

      美中不足便是成婚多年不曾有子,阮清却也看得开。兄长膝下已有四子,即便他与妻子一直不能有后,将来请族中做主,或过继侄儿,或挑选近支子侄过继。

      如此忽悠悠十数载过去,一日春雷阵阵,掌灯时分骤雨突降。阮清与妻子在家中闲坐,忽闻门外似有响动。

      他撑上伞开门查看,不由悚然一惊,门前卧着一只皮毛棕褐的狐狸,浑身湿透,狐狸身边赫然放着一只小小襁褓。

      那狐狸见了来人,哀哀叫两声,眼中似要滴出泪来,竟通人性一般,将襁褓向阮清脚下推了推。阮清几乎惊叫出声,却见狐狸突然退后两步,作人立状,向他揖了揖,旋即又俯下身呜呜哀鸣。

      阮清虽是读书人,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但也读过狐狸报恩、仙鹤衔子的志怪传奇。此刻见这狐狸虽情状有异,却无害人之意。复观地上襁褓已被雨水打湿,不由心生怜悯,将其抱起。红色锦缎襁褓里裹着的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红皮皱脸,倒看不出美丑,酣睡中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狐狸见此,再向他揖一揖,深深望进他眼中。

      一瞬间,阮清只觉神思恍惚,似有出窍搜神之感,他夫妇二人一向行善,身体康健却无子嗣,难道正应在这里?思及此,突然一个激灵,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头再看襁褓中的孩子,是个健康的女婴,只觉十分可爱。复观那狐狸,仍似木雕般一动不动看着他。

      鬼使神差般,他开了口;“你放心。”

      狐狸再望一眼他臂中襁褓,旋即转身奔进了雨中,消失在雨幕里。

      阮夫人见丈夫出门一会儿竟抱回一个孩子,不由大吃一惊。夫妇二人面面相觑,既惊又喜,惊的是狐狸送子闻所未闻,实在诡异;喜的是这孩子壮实可爱,倒真似上天怜悯送来的女儿。两人在灯下对坐良久,还是决心留下这孩子。

      阮氏夫妇为她起名阮音,只说是自外乡抱养来的。亲族友邻虽觉突然,但皆知他二人年届不惑膝下空虚,收养一女亦不意外,因此也无人刨根问底。

      这孩子一日日长大,端的是玉雪可爱,却渐渐显出不寻常来。一开始只是听觉异常灵敏,阮清自外归家,早在他进门之前半刻钟,小阿音便似有所觉,手舞足蹈起来。再者,四邻鸡犬似对她有所畏惧,阮夫人多次发现,小阿音一旦放声大哭,四周鸡犬之声便会戛然而止。而当她抱着咯咯笑的阿音走过邻居家养的黄狗面前时,这一向威风的看门犬也会伏地作顺服状。及至阿音长到五六岁,竟有几次现出尖尖的犬齿来,倏忽又不见了。

      阮清夫妇心知这孩子身世妖异,但从小小一团到蹒跚学步,再到如今扑在怀中甜甜叫爹娘,如何能狠心割舍得下?有心瞒下孩子的异状,可在这阮家族居之地,亲眷众多,村人邻里走动频繁,若将孩子牢牢藏于屋内,必然招致怀疑;可若掩耳盗铃,一旦孩子的异常为人所觉,以他夫妇二人之力只怕难以保全。

      思虑再三,阮清想起前些年与族叔南下经商时走过的信安城。信安城隶属越州会稽郡,乃是信安县治所在,小城依山傍水,四季分明,且水陆路通达,商人往来频密,多有外乡人迁入,一家人若前往经营些小生意并不打眼。

      阮清与妻子商定,动身去信安考察了一番,回来便开始着手整理财产,举家搬迁。对外只说小阿音不耐京城冬季干燥严寒,决心搬往气候温暖湿润的南方。如此,一家人在阿音六岁那年搬到了信安城西,买下了这一座二进小院和两间铺面。

      如今,阮清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四年前老妻故去,他大恸一场,身子便大不如前。但女儿尚幼,又身份成谜,若留她懵懂一人存于世间,纵死也难瞑目。这些年他勉力支撑,却也清楚已是外强中干,恐将不久,所以也在着意缩小经营规模,储蓄现银,去岁更将房屋铺面尽皆转到女儿名下,指望为女儿今后多做一些准备。

      今日他晨起,竟觉灵台清明,一扫病中浑浑噩噩之感,心中便有预感。只是还有最后一些安排,须与女儿商议。

      “阿音,爹爹这些年一直在考虑将生意歇了。爹爹老迈,无心打理生意,也不曾叫你在外走动,虽有掌柜操持,终究是外人,年深日久恐生二心,不如将生意转手,只留铺面收租。即便爹爹不在了,也是一笔进项,不致坐吃山空。”

      阮音一下红了眼圈:“爹爹又胡说了,我观爹爹今日气色甚好,必是李大夫的新方子见效了。”她扭头不着痕迹拭了拭眼角,又故作得意:“生意上的事爹爹做主就是,如今阿音管家有方,家中开支较去年削减一半呢,便只有铺租,也够我们一家子过活了。”

      阮清大笑,却牵动脏腑,又是一阵咳嗽。他止住女儿急急起身为他倒水的动作,缓了一阵,只说无碍,便让她出去唤林伯进来,到铺上寻掌柜家来吩咐生意转手之事。

      这日阮清难得与女儿一同用了晚膳,他胃口大开,还多进了一碗粥。父女二人只聊些邻里趣事、书中见闻,心中都知这光景只怕是回光返照,却都不愿露出悲色。眼见天色渐暗,阮清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阿音,爹爹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年,爹娘不得已将你禁在家里,让你受委屈了。爹爹知道你心中有疑惑却不问,是体贴爹娘。如今你也长大了,该是时候让你知道,你的身世了。”

      阮音不由睁大了眼睛,从小她就明白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爹娘只说她性格内向不喜见生人,并不让她与邻舍多往来。及至长大些,她便懂得了爹娘偶尔发现她的异常时惊异、忧虑的眼神,于是她学着掩饰身体的变化,掩耳盗铃,试图做一个普通人。

      “爹爹……”

      “爹娘从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也不知从何说起。”阮清默然一瞬,将十七年前狐狸送子的一幕缓缓道来,“当时你身上并无信物,唯有一张襁褓,这便是爹爹所知的全部了。”

      这埋藏了十七年的秘密出口却如此简单,屋中一时陷入沉默。

      “这些年,我们极力掩饰这件事,也并不是因为害怕。阿音,你永远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我与你阿娘永远不后悔留下你。”阮清拍拍女儿单薄的肩,“只是我们到底是凡夫俗子,不知要如何教你在世上行走,只能用凡人的方式将你养大,也只能尽我们所能为你绸缪。今后的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去走。我的小阿音这么懂事,定能事事顺遂,爹娘会在天上护佑你的。”

      闻听父亲说出这样不吉之语,阮音泪水夺眶而出,如幼童般扑进阮清怀中放声大哭。

      “好了,好了。”阮清轻抚她背,声音似是倦极,待她的嚎啕渐渐变为抽噎,“时候不早,爹爹也乏了,你也回去睡吧。”

      “爹爹……”阮音睁大了红肿的眼,紧紧盯着父亲,似乎明白这一眼可能便是最后一眼。

      “去吧,早些歇息吧。”

      第二日一早,四邻便听见阮家传出了哭声。缠绵病榻数月的阮家老爷,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

      阮音呆呆坐在父亲房中,丧事已经办妥,阮家在此并无亲眷,上门致哀的只有街坊四邻与阮清来此地后结识的朋友与生意伙伴,故丧仪十分简朴。遵照阮清遗愿,停灵七日后将他与阮夫人合葬在城外东山脚下,遣人送信去京城报丧。若长兄愿遣侄儿来将他夫妇迁回京城祖坟也可,若无暇奔波,只在家祠中设灵位也可。

      天地之大,她该去何处?将自己关在这小院中固然安全,但这里充满了与爹娘生活的回忆,触景生情,令人神伤;再者,她也不能一辈子将自己困在这小院中,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萦绕不去:我究竟是谁?

      “姑娘,午膳备好了,都是清淡菜色,你多少用一些吧。”小桃拎着食盒进来,轻声劝道。

      阮音抬起红肿的眼睛,勉强冲她一笑:“小桃,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小桃讶然:“我自然是跟着姑娘呀,姑娘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她旋即萌生一个可怕的想法,姑娘这样问,难道是有轻生的念头!当即迈前两步拉住阮音衣袖,眉毛一撇,嘴巴一扁便作势要哭:“姑娘,你要抛下小桃去哪里!”

      见她这副样子,阮音也不由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在想,如今家里就剩我们俩了,若想出去走走,有林伯替我们守着宅子,倒也没有后顾之忧。或者你还有家人,可想回去看看他们?”

      小桃默了默,又摇摇头:“我六岁就来姑娘身边了,阮家便是我的家。我只记得老爷把我带回家,我才吃得饱、穿得暖。既能把我卖了,那样的家不回也罢。”

      她不愿勾起姑娘的哀思,赶紧转移话头:“姑娘想出去走走也好,你去哪里,小桃都陪着你。”

      阮音把碗里的米粒拨了又拨,半晌方抬起头:“我想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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