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没关系

　　机场的中央空调吹着微凉的风，却吹不散程似锦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场。她摘下别在头上的黑色圆框墨镜，露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杏眼，目光扫过接机口涌动的人潮时，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
　　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皮大衣衬得她身形纤瘦却挺拔，红底黑边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回归敲打着前奏。她微微俯身，牵起身边小男孩的手——那是她的儿子，小名叫阿述，此刻正睁着和她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城市。
　　“妈妈，我们要住在这里吗？”阿述的声音软糯，带着奶气。
　　程似锦蹲下身，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眼神才柔和了几分：“对，我们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在她心里盘旋了五年。五年前，她莫名其妙的被抛弃在国外；五年后，她以国际顶尖设计师的身份归来，行李箱里装着的不仅是衣物，还有一沓沓获奖证书和足以颠覆某些人命运的证据。
　　……
　　思绪猛地被拉回七年前那个燥热的九月。
　　搬家公司的卡车引擎声在楼下轰鸣时，程似锦还陷在柔软的被窝里，像只贪睡的小猫蜷缩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带着呼吸都染上慵懒的暖意。
　　“程似锦！”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伴随着被子被猛地掀起，沈乐音叉着腰站在床边，额角还带着搬东西时蹭到的灰尘，“你自己看看表！都八点半了！搬家师傅马上就到顶楼了，你打算裹着被子当展品被搬走？”
　　程似锦被冷气激得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像团炸开的蒲公英：“妈……我昨天收拾到凌晨三点，就睡了四个小时……”
　　“谁让你之前磨磨蹭蹭？”沈乐音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语气虽凶，眼里却藏着心疼，“你那书桌上堆的习题册，还有衣柜里没叠的衣服，再不收拾就真得扔了！赶紧起来，我去给你热牛奶。”
　　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程似锦打了个哈欠，刚想重新躺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堵在卧室门口。
　　程晓安穿着件蓝色的小熊睡衣，圆圆的脑袋上还顶着几根呆毛，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手里攥着个变形金刚，程晓安比她小了13周岁。
　　“姐姐，你快点呀，搬家的叔叔说顶楼有只大蜘蛛。”晓安奶声奶气地说，小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程似锦被他逗笑了，掀开被子下床，弯腰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小子，那是蜘蛛侠贴纸，妈昨天刚给你贴的。你先下楼找哥哥玩，姐姐梳洗完就下去，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好！”晓安用力点头，转身时还不忘把变形金刚往背后藏了藏——那是他偷偷从姐姐书桌上拿的，怕被发现。
　　程似锦看着他胖乎乎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摊开着，夹着的便利贴上写满了红色批注；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海报，是她喜欢的乐队；衣柜最底层压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那是她在原来的学校穿了一年的旧物。
　　她把书一本本塞进纸箱，动作间瞥见校服领口绣着的名字——程似锦。这个名字是爷爷取的，取自“前程似锦”，可谁能想到，就在半年前，她的“前程”差点被人彻底撕碎。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姐！牛奶要凉了！”晓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知道了！”程似锦应着，把最后一本《唐诗宋词选》放进箱子，用力合上盖子。她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搬家日，会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从原来的城市到明德市，两个小时的车程被晓安的叽叽喳喳填满。他一会儿问“新家有滑梯吗”，一会儿又指着窗外的牛羊惊呼，沈乐音被他闹得头疼，程似锦却靠着车窗，看着沿途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平房，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车子驶入明德中学家属院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3号楼2单元的外墙有些斑驳，墙根处长着几丛杂草，楼道里堆着各家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和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息。
　　“到了。”沈乐音深吸一口气，率先推开车门。
　　程似锦拖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跟在后面，箱子里装满了她的书，沉甸甸的。爬到三楼时，她实在撑不住了，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扶着楼梯扶手大口喘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又热又痒。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她喘着气抬头，看见402的门开了，一个男生站在门口。他穿着明德中学的蓝白校服，白色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山涧清泉里的黑曜石。
　　他手里捏着本封面磨出毛边的《时间简史》，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程似锦和她脚边的纸箱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莫名觉得干净。
　　“需要帮忙吗？”他开口，声音像冰镇过的橘子汽水，在九月的热浪里漾开一圈清爽的涟漪。
　　程似锦愣了一下，刚想说“不用麻烦”，怀里抱着的一摞书突然滑了出去。“哗啦”一声，书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不偏不倚地摔在男生脚边，扉页上用钢笔写的“程似锦”三个字，被穿堂风吹得微微颤动。
　　“抱歉。”程似锦脸颊发烫，连忙蹲下身去捡。
　　男生也弯下腰，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想要将书捡起。就在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到一起时，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程似锦猛地缩回手，他也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捡书。
　　“新搬来的？”他问，视线扫过她沾着灰尘的牛仔裤。
　　“嗯，。”程似锦低着头，把书拢到一起。
　　男生没再多问，拎起地上那个半人高的纸箱，动作轻松得像在拎一袋棉花。“哪户？”
　　“就……就前面那个门，401，谢谢。”程似锦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在他身后，才发现他校服左胸别着的校徽。
　　他把纸箱放在401门口，又把怀里的书递过来：“我叫樊北炘，住402，在你隔壁。”
　　“程似锦。”她接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又是一阵细微的麻意，“你也在明德中学上学？”
　　“嗯，高二（1）班。”樊北炘侧身让她开门，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我妈说新邻居家的女儿会转学过来，原来就是你。”
　　程似锦心里咯噔一下。沈乐音提过，新家的邻居是她世交苏琴阿姨家，有个儿子和她同级，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男生。她正想再说点什么，楼梯间突然炸开一阵喧哗。
　　“樊北炘！你磨蹭什么呢？再不去球场就没位置了——哟，这位是？”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搂着个女生冲上来，篮球在他指尖转得飞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笑得一脸阳光。
　　他看到程似锦，眼睛亮了亮：“新邻居？我叫朱璟，这是叶栀语，我们都是（1）班的！”
　　叶栀语穿着条粉色连衣裙，发尾绑着个草莓形状的发绳，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以后请多指教呀，同学。”
　　“你们好，我叫程似锦。”程似锦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她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在这种狼狈的时刻。
　　“发什么愣呢？快把东西拿进来。”沈乐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她探出头，看到门口的三个孩子，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们是？”
　　“阿姨您好，我是樊北炘。”樊北炘率先开口，语气礼貌又沉稳，“他们是我的同学，朱璟和叶栀语。”
　　“哦，北炘啊！”沈乐音立刻笑了，热情地招呼道，“我听你妈妈提过你，这还是头一回见呢。快进来坐会儿，阿姨刚切了西瓜。”
　　“不用了阿姨，我们正准备去打球。”樊北炘看了朱璟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
　　朱璟立刻会意，连忙摆手：“对对，阿姨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拜访！”说完还不忘冲程似锦挤了挤眼睛。
　　叶栀语也笑着挥挥手，跟着他们下了楼。
　　程似锦这才松了口气，帮着母亲把剩下的东西搬进屋里。新家不大，两室一厅，朝南的房间采光很好，窗外就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蝉鸣声此起彼伏。
　　“对了似锦，”沈乐音一边擦桌子一边说，“隔壁402住的就是苏琴阿姨家的儿子樊北炘，跟你一样读高二，说不定还在一个班呢。我和你苏姨说好了，明天开学，你跟他一起去学校报道，也好有个照应。”
　　程似锦想起刚才那个男生的样子，点了点头：“知道了，妈。”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槐树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楼下传来朱璟和樊北炘的说话声，隐约能听到“新同学”“长得挺好看”之类的字眼。她脸颊微热，连忙关上窗户，却不知为何，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把晓安安顿在儿童房后，程似锦刚想回自己房间整理东西，门铃响了。
　　她走过去开门，晓安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手里还抱着本奥特曼漫画。
　　门口站着的是樊北炘，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手里端着一盘洗得通红的草莓，水珠还挂在果皮上，看着格外诱人。
　　“这是我弟弟程晓安，刚上一年级。”程似锦把晓安往前推了推。
　　“哥哥好！”晓安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打招呼，突然指着樊北炘的眼镜笑了起来，“哥哥的眼镜像哈利波特！”
　　樊北炘被他逗笑了，眼底的清冷瞬间融化了不少：“你好，晓安。”他把草莓盘递过来，“我妈让我送来的，说欢迎新邻居。”
　　程似锦接过盘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盘，心里也跟着一凉。她注意到樊北炘的目光扫过墙上的课程表——那是她刚贴上去的，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了明天开学的日期。
　　“我妈说明天早上七点，我带你去学校报道。”樊北炘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在校门口等你？”
　　“好。”程似锦点了点头，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姐姐！你的录取通知书掉厕所了！”晓安突然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跑过来，脸上还沾着点墨水。
　　程似锦吓了一跳，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来看——那是明德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被晓安揉得不成样子，边缘还沾着点不明污渍。
　　“程晓安！”她又气又笑，追着弟弟进了房间。
　　等她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抚平，再想起门口的樊北炘时，人已经走了。盘子里的草莓红得发亮，像一颗颗小小的心。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叶栀语从楼梯口探出头，冲程似锦眨了眨眼：“刚刚忘记告诉你，我住在404，我们也是邻居哦。”
　　她顿了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悄悄告诉你，樊北炘可是第一次主动约女生上学呢。”说完，不等程似锦反应，就笑着跑回了家。
　　程似锦愣在原地，手里捏着一颗草莓，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可她的心里，却像有朵小小的花，在晚风里悄悄绽开了。
　　她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相遇，会是她和樊北炘纠缠一生的开始。更不知道，七年后那个气场凛冽的自己，回望此刻的蝉鸣与心动，会是怎样一番滋味。但此刻，她只觉得，明德市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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