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小哑巴是人形挂件

　　昭宁十年眼看就要过完了，这鬼天气不知怎么了，雪下得邪乎得很。
　　天都城郊外那几棵老树的枯枝都被压折了，而且那风就跟刀子似的，吹在脸上像撒冰碴子。
　　马车在府前停稳，车帘子只掀开一条细缝，冷气就呼呼地往里灌。她急急地往车门边靠了靠，手上戴着羊毛暖套，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担忧：“小姐，快些下来，这雪地滑得很，当心摔着！”
　　沉星在车厢里轻轻应了声，抓着春棠的手腕，从车里下来。那斗篷虽裹得紧实，可还是挡不住风灌进去，寒气顺着领口直往脖子里钻。
　　她皱了皱眉，心想这雪下得太不是时候，耽搁了归家时辰，不然这会儿早窝在暖阁里抱着火盆烤火了。
　　春棠把伞往沉星那边挪了挪，三两下把斗篷风帽拢好，遮住她白净的侧脸和脖颈，嘴里还念叨着：“这天寒地冻的，真能把人冻成冰坨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巴不得赶紧扶小姐进屋，暖和暖和。
　　沉星没吭声，环顾四周，那厚实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鎏金铜环上落了层细雪，青石阶一直通向府里头。
　　她刚要抬脚往里走，眼角余光却扫见府门右侧石础背风的角落里，被大雪覆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春棠顺着小姐的视线瞧过去，也瞧见那团异物，眉头皱得更紧：“这年头，尽有些活不下去的人家，专挑咱们这种高门府邸墙根底下扔脏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啥往这儿凑？”
　　她瞅着沉星的脸色，心知小姐不是那般冷漠无情之人，便又补了句，“瞧那样子，不是冻死鬼，活不过今夜这趟风寒！小姐，咱快些进去，冻着了可不值当！”
　　听闻，沉星看了一眼春棠，后者不再说什么。她可不是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天都城犄角旮旯里头，每年冬日那些被丢去乱葬岗的无名尸首，她也不是没见过。
　　平日里早看麻木了，可今日这场景不知怎么的，硬是揪住了她心里一根筋。
　　沉星没搭理春棠，直接转了方向。杏黄斗篷的下摆扫过积雪，风裹着雪片子，狠狠拍打着她的斗篷。
　　春棠急了，小声惊呼：“小姐！” 撑着伞就往跟前赶。
　　沉星在离那团灰影两步远的地方站住，风雪在石础这儿搅成一团，冷得扎人。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下瞧得更清楚了。
　　那是个女孩，瘦得皮包骨头，裹着几块破得发黑的旧絮布片，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脖子细得可怜，冻得青紫，手腕脚腕骨头都快顶破皮了。
　　她把脸埋在臂弯和旧絮中间，只露出一小片干裂发白的额头，几绺枯黄的头发沾着泥和雪，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一动不动，好似块冰雕。若不是沉星站这儿的角度好，能看到她呼出的那点微弱白气，和裹在破布里因冷而发抖的身子，不然真的会以为是个死人。
　　沉星就这么静静站着，风帽上落了层薄薄的雪。眼睛盯着那小人儿，清澈又透着股冷意。
　　她没急着走，也没伸手碰。就那么看着，看着一条小命在眼前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断气。
　　春棠在后面急得直转圈，攥着伞柄的手都发白了，想说话又不敢，就那么干着急，风雪越刮越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狂风裹着雪片子砸过来，那蜷缩的小身影猛地一抖，闷声咳了两下，声音又哑又闷。脊背弓起来，又缩成一团，脑袋往臂弯里扎得更深，仿佛想把最后那点声音也吞回去。
　　这一下，沉星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被拨动的琴弦，轻轻颤了颤。
　　她缓缓弯下腰，隔着一臂的距离，对着那团毫无生气的灰影开了口。声音清清冷冷：“愿意跟我回去吗？”
　　风声好像突然小了些，雪片子打着旋儿往下落。
　　一张脸，终于从破布和臂弯里露出来。雪光一照，惨白得发青，两颊凹进去，颧骨高高的，沾着干泥巴。嘴唇裂成几块，渗出的血早冻成了褐痂，又覆了层冰碴。
　　最初，那眼睛空空荡荡地映出沉星身后的雪和她身上的杏黄斗篷，没有一丝生气。
　　但就在和沉星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有了光。
　　她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死死盯住沉星的脸。
　　沉星又问了一遍：“愿意和我回去吗？”然后那颗小小的脑袋，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地向前点了点。身子摇摇欲坠好似一个不倒翁。
　　随着她点头，粘在头发上的雪花掉落，落在破布和她的肩头。
　　沉星鼻头两眼泛出泪光。在她按部就班的府邸生活里，头一回这么强烈地冲击着她的思绪。
　　沉星没多想，扯下自己脖颈间那件厚实又贵气的杏黄云锦斗篷。双手捏着领口，往前一扬把那小身影严严实实裹住
　　“小姐不可！” 春棠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几乎扑上来一步，“您这斗篷价值连城！这来历不明的脏乞儿，哪配用您的东西？万一是个贼或者细作......”
　　沉星的动作却没停，把斗篷裹严实后，才转身扫了春棠一眼。那眼神，没有火气，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像一片冰湖。春棠的嘴张了张，后面的话全憋回去了。
　　沉星又看向那小人儿，斗篷大得拖地，只露出半张脸和那双还没回过神的眼睛。她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没去碰那裹满污垢的身子，而是停在那双大眼睛前，摊开手掌，做了个引领的手势，声音稳稳当当：“起来。”
　　被斗篷裹着的小身影，感受着细密毛尖拂过脸颊的痒痒，艰难地把视线聚焦在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上。手套是浅色皮子做的，透着说不出的精致。
　　她目光在手套上晃了晃，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重新看向沉星的脸，那眼神深处，还是满是惊恐和不安，像深不见底的漩涡。
　　沉星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手掌纹丝不动，等着她的回应。雪花落在风帽边缘，化了又落。身后的朱门高墙稳稳当当立着，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外面的世界。
　　沉默了片刻，那小人儿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深黑的眼瞳里最后一丝光亮突然爆发。她不再看沉星的手，冻僵的小手开始撑向冰冷的地面。
　　第一次，手指僵硬得没法用力，手掌一滑，身子往前一趔趄，好在斗篷厚实，没让她倒下去。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白雾立刻被风吹散。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小手在结冰的石板上徒劳地抓挠，指尖扭曲僵硬，每一次撑起都伴随着细小的抽搐和压抑的痛哼。
　　沉星的手还摊着，停在她身前的空气中，一动不动。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失败，那双小手终于抓住地面上一块突起的石板。她咬住下唇的死皮，猛地一使劲，瘦小的身体脱离了冰冷的地面，在厚重的斗篷里剧烈摇晃。
　　腿脚像是注了铅，又像是刚破茧的蝶，完全忘了怎么动。好在斗篷提供了支撑，她晃晃悠悠地站稳，斗篷下摆拖在雪地上。
　　站定的瞬间，她目光再次扫过沉星的手掌。没犹豫，她的小手猛地向下探去，死死攥住沉星斗篷后裾的一角！那小手隔着厚锦缎，还是透出骇人的寒意。
　　沉星能感觉到那股从衣摆传来的拖拽力，戴手套的指尖微微蜷缩，捏紧了柔软的皮革。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酥麻。她没抗拒，也没抽离，任由那小手攥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小人儿，瘦小得身体几乎被斗篷吞没，只露出沾着泥污的小脸和那双死死盯着自己后背的眼睛，仿佛在确认自己不会消失。
　　“回府。” 沉星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转身迈步，斗篷随着动作垂落，被攥住的衣角也跟着往前拖。
　　身后，裹在杏黄斗篷里的小身影，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手死死攥着那片衣角，踏着沉星在雪地里的浅浅脚印。
　　她们一步步走上冰冷的石阶，积雪在脚下溅起细小的白沫。
　　春棠撑着伞，呆呆地望着这两个身影。高的那个从容矜贵，矮的那个狼狈不堪；一个衣袂飘飘，一个被斗篷裹成绒球。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只能迈开步子跟上。
　　快到朱漆大门时，两扇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暖黄的光和热气从门里溢出来，把风雪都逼到一边。沉星没停步，直接抬腿迈过门槛。
　　斗篷被拽着，也顺利带了过去。那小身影拖着一身寒气和雪屑，跟着蹭进这片暖意里。
　　随着沉重的声响，朱漆大门缓缓合上，风雪和暮色被隔绝在外。
　　门内，暖烘烘的，灯火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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