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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
1937年10月,上海法租界。
谢景辞站在华懋饭店七楼的窗前,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俯瞰着外滩的灯火。黄浦江上,日本军舰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像一把利刃刺穿这座不夜城的心脏。
"谢先生,您的礼服。"侍从恭敬地递上一套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
谢景辞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左手。侍从会意,将衣服挂在衣架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窗玻璃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薄而锋利的唇线,还有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机械般的冷静。
他解开睡袍腰带,丝绸面料滑落在地,露出精瘦却肌肉分明的身躯。左侧肋骨处,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那是三个月前在北平执行任务时留下的纪念。
穿上白衬衫,系好领带,最后套上西装外套。谢景辞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拿起梳子,将黑发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再带上金丝框眼镜。镜中的男人立刻变成了上海滩最令人瞩目的金融新贵——优雅、从容、深不可测。
"七点三十分,华懋饭店宴会厅。"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声音低沉,"目标:佐藤健一,三井银行上海分行行长,实际身份为日本海军情报处特高课负责人。"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枚蓝宝石领针,轻轻转动底座,确认微型相机运转正常。这是军统最新研发的设备,能在三秒内拍摄二十页文件。
"记住,你的代号是'夜莺'。"临行前上司的话在耳边回响,"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日汪密约原件。"
谢景辞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窗外的探照灯又一次扫过,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纪野行站在华懋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感到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略显宽大的西装领口,这是向报社同事借来的礼服,袖口已经有些磨损。他揉了揉自己偏棕的头发——那是之前营养不良导致的。
作为《申报》最年轻的记者,他本不该出现在这种上流社会的场合,但组织上的命令很明确——记录今晚所有与日本人密切接触的中国商界人士。
"请出示邀请函。"门童拦住了他。
纪野行从内袋掏出烫金请柬,上面印着《申报》的名号。门童狐疑地打量着他朴素的衣着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最终还是放行了。
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穿着华服的男女举着香槟杯,在弦乐四重奏的伴奏下谈笑风生。纪野行拿了一杯橙汁,靠在角落里观察全场。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几位日本商人——他们聚集在厅中央,被一群中国商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其中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梳着一丝不苟的中分头,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正用流利的中文与周围的人交谈。
"三井银行的佐藤健一。"纪野行在心中默记,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假装记录宴会见闻,实则画下了在场所有人的站位图。
"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纪野行猛地转头,差点撞上来人的下巴。那是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礼服,领口别着一枚闪着冷光的蓝宝石领针。
男人微微后退半步,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吓到你了?"
纪野行定了定神:"不,只是...有些专注。"
"专注到连酒都没喝一口?"男人指了指他手中纹丝未动的红酒,"还是说,你在执行什么特殊任务?"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纪野行的神经。他习惯性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只是不习惯喝酒。《申报》记者,纪野行。"
"谢景辞。"男人伸出手,"华新银行。"
纪野行握住那只手,立刻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谢景辞的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用枪的人才有的特征。
"我读过你的文章,《战时经济与民生境》。"谢景辞从侍者托盘上取了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递给纪野行,"观点很犀利。"
纪野行没有接:"没想到谢先生会对这种小文章感兴趣。"
"我对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感兴趣。"谢景辞也不勉强,将两杯酒都放在一旁的桌上,"特别是...隐藏在外表之下的真实。"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纪野行感到自己仿佛被X光照射一般无所遁形。就在这时,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匆匆走来。
"谢总!佐藤先生问起您呢,说想聊聊铁路债券的事。"
谢景辞脸上立刻浮现出纪野行看不懂的商业笑容:"失陪了,小记者。"他凑近一步,在纪野行耳边低语,"小心你右边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他已经盯着你看了十分钟。"
说完,他优雅地转身离去,融入觥筹交错的人群中。纪野行顺着提示看去,果然发现一个面色阴鸷的男子正假装喝酒,目光却不时扫向自己。
纪野行的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微型手枪。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改变位置。
谢景辞走向佐藤健一所在的圈子,脸上挂着完美的社交假笑。他注意到纪野行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位置,正假装对一幅油画感兴趣,实则通过镜面反射观察全场。
聪明的男孩。谢景辞在心里评价,同时接过佐藤递来的雪茄。
"谢桑,听说贵行最近在筹备一笔大额债券?"佐藤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问道,眼睛眯成一条缝。
"正是为了此事想请教佐藤先生。"谢景辞微微欠身,表现得像个虚心求教的商人,"不知三井银行是否有兴趣合作?"
他一边应付着谈话,一边用余光追踪纪野行的动向。那个灰西装男子果然在向纪野行靠近,右手插在口袋里——明显握着什么武器。
有趣。谢景辞心想∶这个看似文弱的记者,竟然能引起76号特务的注意。
"谢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佐藤突然问道。
谢景辞立刻回神,露出歉意的笑容:"抱歉,只是想起明天还有个重要会议。"他看了看腕表,"佐藤先生,不如我们改天详谈?我让秘书准备些资料。"
离开佐藤的圈子,谢景辞没有直接去找纪野行,而是绕到宴会厅另一侧。他需要确认那个记者的身份——是□□分子,还是单纯被特务盯上的进步人士?
纪野行感到后背渗出冷汗。灰西装男人已经距离他不到五米,而且正在调整站位,明显准备采取行动。他快速扫视四周,寻找脱身之路。
突然,宴会厅的灯光暗了下来。主持人宣布舞会环节开始,乐队奏响了一支华尔兹。人群开始移动,挡住了灰西装男人的视线。纪野行趁机向侧门移动,却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小记者,急着去哪?"谢景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纪野行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谢先生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只是好奇一个小记者为什么会引起76号的意。"谢景辞自然地揽住他的腰,带着他滑入舞池,"别回头,他在你左后方。"
纪野行浑身僵硬:"你为什么要帮我?"
"也许我喜欢看人挣扎的样子。"谢景辞带着他转了个圈,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可能的视线,"或者...我对你的真实身份更感兴趣。"
音乐变得激昂,谢景辞的手在他腰间收紧。纪野行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烟草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纪野行试图挣脱。
谢景辞突然低头,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你右边口袋里的那本小册子,第三页用铅笔做的记号,是□□的密码吧?"
纪野行如坠冰窟。他的确在口袋里藏了一本密码本,用来记录今晚的重要情报。
纪野行心想∶他怎么会…不可能…
"放松。"谢景辞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如果我想告发你,你现在已经在76号的地牢里了。"
一支舞曲结束,灯光重新亮起。谢景辞松开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名片塞进纪野行的口袋:"明晚八点,霞飞路32号。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纪野行站在舞池边缘,心跳如雷,惊的一身冷汗。
深夜十一点,宴会结束。
纪野行站在饭店门口等黄包车,秋夜的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谢景辞的侧脸。
"上车。"没有多余的客套。
纪野行犹豫了两秒,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皮革和烟草的气息,仪表盘的微光映在谢景辞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四川北路多少号?"谢景辞问。
纪野行报了个假地址。谢景辞轻笑一声,没有拆穿,只是踩下油门。车子驶入夜色中的上海街道,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那是日军在处决抵抗分子。
"今晚那个特务,叫陈墨。"谢景辞突然开口,"76号行动处的,专门负责监视文化界人士。"
纪野行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很好奇,"谢景辞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能用《经济学原理》做密码本的…小记者,到底是什么人。"说罢谢景辞发出阵阵轻笑
车子拐进一条昏暗的小巷,突然加速。纪野行通过后视镜看到一辆摩托车跟了上来。
"坐稳了。"谢景辞猛地打方向盘,车子急转弯进入错综复杂的弄堂。几个急转后,摩托车的声音消失了。
"你甩掉他们了?"纪野行问。
"暂时。"谢景辞停下车,转身面对纪野行,"现在,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狭小的车厢内,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纪野行能看见谢景辞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紧张、警惕,却又莫名地信任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
"《申报》记者,纪野行。"他坚持道。
谢景辞突然伸手,抽出了那本藏在纪野行右边口袋里的小册子。
"还给我!"纪野行扑上去抢夺。
谢景辞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翻开小册子:"让我看看...'佐藤与周佛海密谈'、'日军布防图'..."他挑眉,"普通记者可不会记录这些。"
纪野行的心沉到谷底。他的身份暴露了,组织纪律很明确——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
"别想着自杀。"谢景辞仿佛读透了他的想法,一把夺过他藏在袖口的毒药胶囊,"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你是谁?"纪野行声音嘶哑。
谢景辞没有立即回答。他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点燃了小册子。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也映出了纪野行惊愕的表情。
"我是能保护你的人。"火焰熄灭后,谢景辞这样说。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纪野行提供的假地址。两人都没再说话,但某种无形的联系已经在今晚建立起来——危险,却又充满诱惑。
当车停在四川北路的路口,纪野行准备下车时,谢景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记住,明晚八点。"
纪野行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站在路边,看着黑色别克消失在夜色中,手中紧攥着那张烫金名片。
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
1937年10月的上海,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在这个充满谎言与背叛的城市里,开始了他们危险而致命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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