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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漦林的雾气能剥夺视力。
桂悬玉接过黄荆递来的小瓶子,请教道:“这个怎么用?”
“和滴眼药水一样。”
黄荆旋开胶塞,昂起头往自己的左右眼睛里各滴了一滴淡红色的液体。
“刚开始可能有点不舒服,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桂悬玉点点头。
这是他冒着被赶出村的风险去窖子里偷的东西——明水。
一种可以增强夜行视力的药物。
瓶子只有鱼膘大小,外面套着一层动物毛皮制成的袋子,很有韧性。瓶口处旋着紧实的橡胶塞,同时系有一根方便佩戴系挂的绳子。
她有样学样,仰头比划了两下,然后把瓶子挂到脖子上。
“被李村长发现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找到我哥。”
夜色愈浓,白天的热气下沉,山脚开始堆积起松散的白雾。黄荆迈大步子加快速度。
“跟紧我。”
“知道了。”
桂悬玉竖起冲锋衣的领子,打开手电筒,趁还有信号,悄悄用手机发了条信息。
黑暗中,前面开路的男人并没注意到,她刚才其实没有拔开胶塞。
****
晌午的大雨改变了龙漦山的面貌,原本干燥的黄土都变成滞脚的泥,上面不规则地散布着一团团毛毛的绿苔,看起来像中年人斑秃的头皮。黑绿的树丛在夜色中张牙舞爪,被风雨打落的叶整撮地压在杂草上,盖住原本裸露在外的树根。
时不时地,桂悬玉能听到林子深处传来野兽的戾叫和鸟儿拍打羽翅的扑扑声。
据说,龙漦山是一座会吃人的山。
“这山,只能晚上进么?”她问黄荆。
黄荆的大哥是早上失踪的,按道理不应该晚上才开始找人。
“对。我们有句话叫‘月养珠,雾生河’。每年这个季节,湾里的龙漦珠晒满一年月光会主动浮到浅海,村里挨家挨户轮流去捞。但是,在捞珠之前得先翻过龙漦山。你也看到了,这山上常年大雾,非常容易迷路,唯一能用来辨别方向的就是麟粼河。”
“那既然早晚都有雾,为什么不白天上山?”
黄荆指了指旁边,“就跟那些树杈一样,麟粼河支流多,河道也经常变,到龙漦湾的这条只有天黑之后才比较显眼。”
“类似于马路上的路灯?”
“差不多吧。顺着它往南走到头就是海边了,我哥一定在那。”
随着两人的位置逐渐向山中深入,浮浮冉冉的雾气已经浓到只能看清身前半米野蛮生长的枝叶。在这种“滚动的乳胶”里,胳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尖锐的灌木丛划破。黄荆捡了根树枝拿在手里探路,一边挥着,一边把手电的光拨到最强档位。
然而,灯柱无法投射很远,总会被雾气阻隔。
山林黑魆魆的,枝叶间偶有躁动,多半是蛇。
桂悬玉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信号了。
也不知道再往里面走,定位系统还好不好用。
“小心。”
一个不留神,她差点儿被碎石绊了一跤,黄荆及时搀住了她。
凉风钻进衣服,在冒出一层薄汗的后背抹了一把,桂悬玉霎时头脑清明不少。
多想无益,龙漦山不比别的地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夜晚爬山,环境本就不得眼,再加上白天刚下过一场暴雨,行走的速度难免会被滑腻的坡面限制。这种条件下,黄荆即使心急也快不起来,正好是观察龙漦林的机会。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电按灭,眯了眯眸子。
黄荆闷头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腰后挂的长刀一甩一甩的。
现在这段路不算难走,有村民们铺设的简易步道,看样子是利用林子里自然倒掉的木头一节一节搭出来的。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里都夹着水,像一块块碎裂的镜片,正挑衅地晃着她的眼睛。
杂草、矮灌、枯藤……等等,视野里的一切都很清晰。
桂悬玉见状,轻舒一口气。
果然,之前的猜测没有错。
和黄荆不一样,她不需要明水也可以在龙漦林的白雾中正常视物,“第二视觉”在这里仍然有效。
确定这一点后,桂悬玉心安不少,重新打开手电。
****
所谓“第二视觉”,是桂悬玉自己起的浑名,用来和普通人视野里看到的东西区分。
对常人来说,视觉的形成原理是视网膜接收物体表面反射出来的光线成像,光线强,眼睛看到的东西就清楚,光线弱就模糊。
而桂悬玉的眼睛从小就和别人不同,除了一般意义上的“视觉”外,还多了一种对水的感知能力。
简单来讲,如果以她的身体所在点为中心向外画球,半径百米的空间内,所有坐标上的物体都会依照其表面的水分含量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明暗。
含量越大的东西在她眼中越亮,相应的大小、形状、颜色、运动轨迹等等越清晰。反之,水分含量太低的地方就像盖上了一块黑布,难以辨认。
也就是说,只要环境不是极度干燥,即便一般人伸手不见五指,桂悬玉也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剪指甲了。
不过,这“第二视觉”听起来像超能力,实际上却有个缺陷,那就是没法自己控制。
打个比方,它就像桂悬玉身体里多出来的一条找不到开关的电流通路,不仅没办法选择开合和强弱,还会经常因为它的存在而感到不舒服。
正如此刻,浓稠的雾气像一个立体水缸浸泡着他们,桂悬玉眼里的世界亮如白昼,却也同时眼眶酸胀得不行,只能通过频繁眨眼来缓解不适。
****
乌云遮月,两人一直顺着木栈道前进,不知不觉间,鞋面都粘满了草籽。左右侧的青皮竹林渐渐被垂头的老榕树替代,远远望过去像一排耷拉着脖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
大约半个小时后,木栈道尽头出现一块孤岩,挡住去路。
“得翻过它才能继续往前走,我先上去。”
黄荆丢掉木棍,把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攀住石块上的凹缝,像一只大壁虎往上爬去。等他上去之后,桂悬玉选了一截高出平地的土墩子,左腿撑地,右腿抬起,先踩到一个可靠的落脚点上,然后双手双脚交替使力。
按照往常的经验,她的上肢力量支持这种动作不在话下,但今天不知怎么,爬到一半,胳膊忽然麻了一下。这一麻,下半身也跟着虚浮,好像没了着力点,两条腿雨刷似的打滑。还好蹲在上面的黄荆回头捞她,才不至于摔下去。
“谢了。” 桂悬玉捋了捋挡眼的发丝。
黄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安慰她:“我第一次滴明水也这样,晕乎乎的。你别太担心,过一会儿这种感觉就慢慢消退了。”
桂悬玉点点头。
这种程度的干扰并不至于让她紧张,不过……确实有些异常。她环顾四周,暗暗觉得眼前这些蹭着树皮和石壁向上腾发的雾气不是一般的水汽。
这次可能真的找对地方了。
空气中浮动着专属于荒林的气味,石头后边的雾气比前面沿途的厚了一倍有余。两人先后重回地面,黄荆正打算直奔麟粼河,突然被桂悬玉叫住。
“这些字为什么要刻在后面?”
桂悬玉背朝着他,正注视着刻在巨石后头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望月岩”。
“哦,这是给下山的人看的。”
见她没明白,黄荆继续解释道:“我们到龙漦湾捞珠一般只滴两次明水,一次在上山前,一次是捞完珠准备返程的时候。前半夜刚进山,明水效力最强,只要能看清麟粼河,顺着河走肯定能走到海边。返程就不一样了,大家在海里捞了好几个小时珠子,体力消耗很多,滴了明水也可能看不清。所以为了下山时不走错路,所有的记号都是按照下山的视角留的。”
原来是这样。
桂悬玉暗暗记下。
两人说话的档口,她额头上渗出更多汗,有一滴没来得及擦掉,避开眼睛,沿着鼻翼和太阳穴滑进了嘴里。她下意识舔了一口,咸咸的。
“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麟粼河了。”黄荆说着,扇了扇黏在后背的短衫。
这个动作落在桂悬玉眼里,更加深了疑惑。
奇怪,现在明明是十一月份,秋冬交界,为什么林子里这么暖和?
正纳闷着,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忽然袭来,差点把她掀翻,左右两条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双脚一会儿像被胶水粘在地上,一会儿又仿佛在被捶打的鼓面踏步。
桂悬玉急忙扶在望月岩上,一边试图稳住自己,一边看向黄荆。黄荆却还和之前一样,正拿手电筒扫视四周,并没发现她的异样。
什么情况?
幻觉?
什么时候中招的?
桂悬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暂时失去视觉的几秒里,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暴露在冲锋衣外的皮肤与雾气想接,她很明显能感觉到其中囤敷着一股奇异的温热。这种温热并不灼人,有点像是飞鸟离巢,野兽出洞或者人坐久了之后在凳椅上留下的余温。
不仅如此,在异常的温热中她还察觉出一种似有若无的节律,好像一头蛰伏的猛兽正翕动着鼻翼在她耳边呼气。
桂悬玉太阳穴突突了几下,睁开眼,使劲压下上涌的胃酸,蹲下来把裤脚往鞋筒里塞了塞,勒紧鞋带。好在那股失重感来得快去得快,再起身时,眼底的慌乱已经褪去。她想了想,谨慎地把袖口和腰畔处的外套下摆也收紧了。
刚做完这些,就听见黄荆大声朝斜前方的密林喊道:“谁在那儿?”
****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老树连成的阴影后走出来两个人。
“你们怎么在这?”黄荆拧眉质问道。
桂悬玉眯了眯眼,看清那两个人分别是吴达和陈冲——也是龙尾村的村民,在昨晚下海捞珠的队伍里。
队伍一行七人,其中还有黄荆的哥哥九六。只不过,今天凌晨下山途中,九六失踪了,而包括吴达和陈冲在内的其他人却都平安地回到了村子里。
吴达半晌没有答话,陈冲尴尬地解释道:“我们回家后心里头也不踏实,想来想去觉得应该过来帮你……”
“你们有这么好心?”黄荆不信。
“不对。”他盯着两人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进山?而且,你们哪来的明水?”
陈冲一时哑然,不安地看向吴达。吴达嘴唇动了动,说道:“我藏了一些以前剩的。”
黄荆瞪大眼睛,“私藏明水是村里的大忌!”
吴达当然知道这么做违反了村里的规定,他没有狡辩而是反问道:“偷明水就不是大忌了?”
黄荆突然被戳中了心窝子,脸色不太好,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俩。
“别装了,你们是为我哥的珠子来的吧?”
“不是!”
陈冲下意识想要反驳,被吴达打断。
“是又怎么样?值钱的东西总不能就丢在山里不管了。”
黄荆冷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他的视线在吴达肿起的右脸上停了一瞬,那是早上两人争执时被他打的。
“老鼠就是老鼠,除了啃别人剩下的什么都不会。”
吴达眼中浮起一抹愠怒。
“那也比不守本分的看门狗强,说不准哪天就被主人打死了。”
“你说谁是狗?!”
“谁叫得最欢谁就是呗。”
“我今天就让你尝尝被咬死的滋味儿!”黄荆眼睛冒火,握紧拳头扑了过去。
“黄荆!”
桂悬玉想要拉住他却没拉住,两个男人很快厮打在了一起。
陈冲见势头不好,急忙慌张地喊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啊!”
根本没人听他的。
扭在一块的两个人下手都不留余地,腿脚上的力气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桂悬玉看这架势,觉得他们要么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要么是积怨已久,而且后一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令她意外的是,吴达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打起架来却十分灵活。黄荆明明块头更大,不但没伤到吴达分毫,反倒被他踹了两脚。
再这样下去,付给黄荆的三千块钱都得打水漂。
桂悬玉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稍微活动了下踝关节,在那两人缠斗正猛之时快步移到吴达身后,掰住他挥出的胳膊转身回扣,腰上带力小腿一扫,把人放到了地上。
站在旁边的陈冲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看到本来占上风的吴达背朝天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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