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降雨

　　江听澜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一个过分燥热的午后。
　　被叫进德育处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郑主任看到她又坐在了自己桌前时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皱了眉头。
　　江听澜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都是个标准的问题学生，打架逃课什么事都干，可偏偏在理科上像个天才，尤其是数学——她就是通过数学竞赛冠军被录取进市一中的。本以为捡了块宝，谁知道这孩子气人得很，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五六十岁的小老头把茶缸往边上一放，随之而来的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气。以往江听澜还能笑嘻嘻的来上一句“主任别叹气了容易老”，只不过今天热得她心烦，没什么兴趣和这老头子斗智斗勇。
　　她百无聊赖的垂着头，偶尔嗯嗯啊啊的敷衍几句，手上正兴致高涨的扣着指甲。主任还在训话，而江听澜的思绪早就远走高飞———以至于猛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时，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江听澜！你又走神！我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郑主任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
　　“我看你也没个想学的样子，但你的数学确实是好。现在新政策，针对你这种偏科严重的，想上好大学就得走竞赛。你旁边这位是温老师，带出来好几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嘞！她看了你的成绩，说想带…”郑主任扶了扶眼镜，“你要是想走竞赛呢…以后就跟着她学。”
　　江听澜抬头，看着那个被称作温老师的女人。那人简直看不出来是个老师，个子不高，黑色低马尾垂在肩头，戴副黑框眼镜，一双杏眼配上素净白皙的皮肤，套了件宽松的白衬衫，牛仔裤也是没有任何装饰的基础款，看着和初中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眼底却带着超脱世俗的沉稳。
　　可能是阳光太晃眼，也可能是中午没睡好。如果问江听澜那时有什么想法，那江听澜绝对说不出一个字。
　　那人对着愣神的江听澜开口，声音是与年龄不符的少女般的清透：“我叫温瑾言，这件事确实唐突，这一个月我正好在你们班代课，你要是有想法了就来找我。”

　　不过这点波折对江听澜来说没什么影响，一回到教室她就开始靠着窗户玩手机。她位置很偏，后排靠窗，加上她的叛逆全校出名，没有老师乐意碰这个硬茬，她也乐得清净。
　　她轻车熟路的戳进十几人的游戏群，发了个“上号”的表情包。群里的人在游戏里都有好友，她游戏ID叫积雨云，网友们都叫她小雨。
　　消息发出后，一个昵称为“苍雪”的人率先回复：“你不是高中生吗，这么早放学？”
　　“苍雪”算是群里的元老，江听澜进群前她就在了，平时不常发言，发言时总与人格格不入，还总和没发觉一样自顾自地讲。
　　听群友说，“苍雪”已经奔三，是个忙碌的社畜。也许是年龄差的缘故，群里也鲜少有人和她交好。江听澜瘪了瘪嘴，对这人的多管闲事有些不满。下一秒，她就收到了“苍雪”的游戏邀请。
　　犹豫几秒她还是加入了游戏，拿了自己最擅长的角色。“苍雪”不说话，只是拿了个基础型的角色，默默开了游戏。江听澜是第一次和这人打配合，心里没底，这人又和个哑巴似的什么话也不说，因此她对这局游戏能赢没抱太大期望。
　　“老古董还打什么竞技啊…”
　　江听澜皱眉抱怨。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苍雪”的操作行云流水，布局缜密，一招奇袭把敌人打的措手不及。江听澜来了兴趣，向“苍雪”没照顾到的半场杀去，而或进或退，无论江听澜使用什么样的战术，“苍雪”都如同能够读心一般完美跟上她的对局思路。“苍雪”的行动，也在江听澜的脑海中明晰起来。不需要交流，她便读懂了那人的想法。
　　“有意思。”江听澜嘴角上扬，打得更起劲了。
　　伴随着游戏浮夸的音效，金灿灿的胜利界面跳了出来。江听澜挑了挑眉毛，想着再开一把。“苍雪”却退出了游戏，通过群给她发了好友申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刚通过申请，“苍雪”就发来了信息。江听澜不免无语的想着这人管的真多。
　　“没放学，偷偷玩的。怎么，苍雪老师很关心我？”
　　她毫不客气的呛了回去。
　　“你们老师不管？”
　　“老师才懒得管我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嘞，我又没什么价值，何必和我耗呢？”
　　江听澜手指噼里啪啦的敲着电子键盘，戏谑的看着上方反复闪烁着的“正在输入中”。
　　“你很聪明，别自我贬低。”
　　发完这句话后，“苍雪”就变成了下线状态。江听澜没来由的有些怒气，也没了打游戏的兴致，干脆衣服一披倒头就睡。

　　清醒过来时，坐在前桌的好友许知满正火急火燎的小声叫她。许知满是个乖巧的性子，江听澜正想骂她别大惊小怪，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温瑾言正拿着一份装订好的试卷，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见她清醒过来，不由分说的把卷子放在她桌上。江听澜正要开口，温瑾言便抢先一步：“这张卷子带回去做，不用计时，我要看你真实水平。”
　　温瑾言转身走回讲台，没再说什么。江听澜还有些头昏脑涨，随手翻起了卷子。应该是往年竞赛的压轴合集，难度不小，眼看放学铃响，她随手把卷子塞进书包。
　　许知满扯着她的手走在街上时还在絮絮叨叨，说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她。江听澜无奈的戳了戳许知满的额头，皱眉让她少说两句。但许知满怎么可能听她的，又开始抱怨手机被父亲禁用，抱怨语文没考好，抓着江听澜的手腕说高三有个学姐长得很好看。江听澜见许知满讲得起劲，便也不拦。只是默默听着。
　　江听澜没什么朋友，实际上周边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许知满是少数愿意和她说话的人。她知道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但看着面前像小鸟一般欢快的人，不免愧疚于自己糟糕的性格。
　　分别时许知满的声音还在耳边，她没回家，而是拐了个弯钻进了楼下的花店。
　　“听澜！你来啦。”
　　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从塑料凳子上站起，草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便笑着迎上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江听澜笑着叫她“小程姐姐”。这家花店从她十四五岁起就开在这里，店长是个温柔的姑娘。江听澜的家庭状况被街坊邻居嚼成碎片，店长程栀己便从中听了去。于是在江听澜每个不愿回家的傍晚，花店的外卖便会变成双人份。
　　程栀己黑色的中短发披在肩上，像是刚洗过，发梢还带着水汽。她熟练的将花朵插成一束，用彩色包装纸包好，嘴里还哼着轻快的歌。
　　“听澜今天这么认真啊。”
　　程栀己有些惊讶的探头过来，看着试卷上行云流水的解题过程，揉了揉江听澜的头发。
　　她的震惊不是没有理由的。江听澜以往从不写作业，就算是最擅长的数学，更别提写课外练习。而现在江听澜却在认认真真的画着辅助线。
　　江听澜这才发现自己的反常，笔尖一顿。
　　她热爱数学，同时也厌恶、恐惧着。她也厌恶那些课业。但看到这些灵活有趣的题目，她还是深陷其中。反正闲着也无聊，随便写写罢了。江听澜这样想着。
　　含含糊糊的回应了程栀己，她又低下头继续写。虽说上课不听，但她并不是没学。深夜父亲提着酒瓶出去后，她也会翻出偷偷买的练习册，咬着笔头眉头紧锁。这些题她几乎是瞥一眼便能看出出题人的巧思。
　　完成最后一个证明后，外卖也到了。江听澜吸溜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嘟嘟囔囔的说“谢谢姐姐”。
　　“听澜，你要回家了吗？”
　　江听澜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落寞，看着程栀己担忧的神情，还是扯出一个微笑，宽慰般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蹑手蹑脚的打开家门时，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江听澜轻车熟路的躲开父亲有气无力砸来的烟灰缸，关上卧室门的瞬间，耳边的污言秽语终于被屏蔽。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随意的浏览消息。
　　屏幕在昏暗的环境里亮着微弱的光，耳机里响起短视频聒噪的音效。她退出视频网站时刚过十点，游戏群里已经刷屏了上千条消息。她懒得一条条看，只是随意回复了几条。江听澜是群里的主心骨，每次上线都能很快成为话题中心。她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无趣。
　　“还没睡吗？”
　　私信跳出的消息吓了她一跳。是“苍雪”。
　　江听澜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时间，十点零五分。心里默默吐槽这人的老年人作息。
　　“还没有，你要睡了吗？”
　　这次回复的很快，但还是有种独特的淡漠感。
　　“没有，家里有点事要处理。”
　　江听澜嗤笑一声。也对，这人估计成家立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趣和这帮小孩混在一起。虽然对这人的多管闲事略有不满，但出于礼貌，她还是想着给点回应。
　　“很累吧？所以我不打算结婚，做不来照顾人的活哈哈。”
　　江听澜顺手扯了个谎，随后没憋住笑了一声。
　　“…我还没有对象。”
　　江听澜盯着这条消息，又尴尬又好笑，发了个卖萌表情包糊弄过去。
　　“你不喜欢和群里那些人交流，至少没有交心。”
　　江听澜被这突然的话题转换打得措手不及，随后是震惊，还有惶恐与恼怒。她自认为她的人设立的非常完美，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太阳。这个“苍雪”却仿佛有读心术，毫不留情的刺破了她的伪装。
　　不行，不能这样。
　　她的真实想法一旦暴露，就会再次孤独。
　　她不想再陷入那种境地。
　　不安全的境地。
　　江听澜生硬的发了一句“我睡了，晚安”，便匆忙下线。
　　漆黑的房间里，她强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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