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北极圈

　　G城好像总是充满阳光，冬天依旧难以融化。

　　时隔五年回到这座不下雪的城市，回忆的冰冷一如当年。

　　郁寻春倚靠在橙色的座位上，刚落地不久，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此刻双手交叉搭在长腿上，肃穆的黑西装被粗暴地扯开两颗扣子。

　　眉头拧着，自带一股英气，双目紧闭，形状完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巴线条冷峻，显现出主人此刻睡得并不安稳。

　　黑色的宾利毫无预兆地刹住车，却难以幸免被逆行的电动车剐蹭到。
　　突如其来急刹让人重心不稳，郁寻春被带着往前猛扑一下，然后又被安全带给勒回座位上。

　　睁开猩红的双眼，糟糕的心情在此刻达到顶峰，沉着一张脸开口：“怎么了？”

　　司机坐立难安：“前面有电动车逆行剐蹭到车子。”

　　郁寻春只想快点解决这生出的祸端，毕竟那个家里还有一堆麻烦等着他。
　　“让他签一下免责协议书，马上就走。”

　　司机走下车和人开始协商，原本坐在地上的青年看到有人下来，撑着地板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青年身姿挺拔，宛若修长的青竹。

　　郁寻春不经意地瞥到对方一眼，那些来日的镇定顷刻瓦解。
　　眼前的青年与几年前的身影重叠，原本随着记忆模糊的面容此刻又清晰起来。

　　手脚难以控制，郁寻春花了一小会才狼狈地从车上下来，极力压抑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勉强稳住身形站到司机身后。窥觑的目光像粘腻阴冷的蛇，恨不得舔舐干净对方裸！露的躯体。

　　他真的瘦了，瘦了很多，郁寻春心尖微颤起来。

　　以前乐心的脸上还有着莹白的软肉，现在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颌线，面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阴白色。

　　司机专注于和乐心沟通，自然是没注意到身后的老板，正准备将免责协议递给乐心，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

　　看到自家老板下来，司机便顺从地站到一旁。

　　郁寻春和幽灵似的，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此刻突然伸出的一只手属实是吓了乐心一跳。

　　抬眼看到来人后，片刻的愣神瞬间又被其他东西带过，眸子里隐约飘起雾气，张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以前郁寻春最爱乐心这双眼，里面写满了郁寻春。再次重逢后他又不敢再看这双眼睛，怕乐心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其实也不一定。

　　毕竟，
　　那人当年要走的时候这么决绝，怎么可能会为了他流泪。

　　这双潋滟的桃花眼里装了太多郁寻春看不懂的东西。

　　倏忽之间，乐心动了，准确来说不是动了，而是剧烈呼吸带来的急促胸口起伏。
　　强烈的濒死感使乐心感觉回到了那个冬天，他捂着刺痛的胸口，张着嘴尽力吸纳更多空气，垂在身旁的手克制不住地战栗。

　　郁寻春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去，攥着乐心的手腕，他想甩开都难。

　　“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啊？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郁寻春着急得要上火，把人揽进怀里就要往车里塞。

　　“不……”

　　“不用去……医院，”乐心气若游丝，
　　“让我……休……休息一下就好。”

　　挣扎地从郁寻春的胸前抬起头，乐心依旧张着嘴，殷红的舌头一览无余，苍白的脸色因剧烈的喘息染上点点粉色，此刻仰视平添几分可怜巴巴的祈求意味。

　　“我……很快就……好了，十分钟。”
　　“不……不要去……医院。”

　　“好的，不去医院，那先和我去咖啡厅坐一会。”郁寻春的语气里都带上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担忧。

　　“刘叔，你先找个地方把这两辆车停好，过会再去景山。”
　　“好的，先生。”司机很称职，抗起来地上挡道的电瓶车。

　　“我……的车！”谁能想到乐心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的电瓶车。

　　不行，这可是他花了1288买的电瓶车啊，虽然是二手的，而且今天还摔了一下，但还是很肉疼啊，乐心以为司机要把他的电瓶车处理了。

　　“没事，刘叔只是想把你的车停到车位上。”

　　乐心脸皮的粉染得更红，然后被郁寻春半拖半抱进一家就近的咖啡店。

　　果真像乐心所说，休息十分钟不到，他的大口呼气状况就有所缓解，只有那双藏在桌子底下的手还在细细地发颤着，面色恢复最初的阴白。

　　看他没什么大问题，郁寻春才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乐心，好久不见，不请我喝杯咖啡吗？”

　　“阿……郁寻春，你要喝什么？”

　　刚刚没上前打扰的店员，此刻冒了出来，把菜单递给了两人。
　　“一杯美式，一杯巧克力摩卡，都要热的。”郁寻春连菜单都没看就递回去。

　　他还记得我喜欢喝什么，乐心心底的某处隐隐地痛着，泛着酸。

　　“不好意思，两杯热美式就好。”

　　吃过太多苦，以前最嗜甜的人，如今连一杯摩卡都不敢尝，生怕有那么一点甜就忘记来时路，吃苦是他求仁得仁的报应。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喝摩卡的吗？”

　　“你都说是以前，人的口味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郁寻春自嘲地扯出一个笑，“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

　　他这才深刻意识到两人真的分开很久，久到来不及跟上乐心的新变化。
　　重逢的场景午夜梦回很多次，等到这一天到来，却和想的完全不一样，郁寻春心里说不上味。

　　涩口难开，“你……最近这些年过得好吗？”

　　五年的蹉跎在脑海里倒带地过着，所有苦涩烂在肚子里，乐心不愿付诸于口，勉强挤出一个笑。

　　郁寻春盯着他，感觉他好像要哭出来。

　　“挺好的，你呢？”

　　他没有再听清郁寻春回答了什么，已经不能专注于对话，耳畔全是嘈杂的流水声。
　　真没用，怎么现在耳鸣，如果不是郁寻春坐在对面，乐心的巴掌此刻已经扇到自己脸上。

　　害怕郁寻春看出什么，也顾不上郁寻春说什么，一看见郁寻春张口说话，便胡乱地“嗯，嗯，嗯。”应答。

　　“我过得……很不好，你有想过我吗？”
　　“嗯…”
　　“我找过你很多次，你知道吗？”
　　“嗯…”
　　“你还喜欢着我，对吗？”
　　“嗯…”
　　“那你有男朋友吗？”
　　“嗯…”

　　“这就是你说的喜欢？”郁寻春双目欲眦，怒火简直要从眼里薄发而出。

　　“一边说喜欢我，一边还不是找了新人！”

　　“你的喜欢我可真要不起！”
　　耳鸣稍微好转一点，勉强能听清几个音，乐心刚好只把后面的这句“你的喜欢我可真要不起”过到脑子里。

　　闻言神情茫然了一刻，嘴巴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出。

　　无声的僵持展开来。

　　乐心低垂着头，扣弄着手上刚刚车祸擦出的伤口。原本已经止血地伤口又被主人残忍地二次伤害。

　　他知道他的喜欢在郁寻春那里很廉价，再次重逢也未曾幻想过重新在一起，更不会把自己的喜欢宣之于口给郁寻春造成负担。
　　既然当初决定放手，再见只是希望郁寻春能过得更好，何况现在的他只是个麻烦，配不上郁寻春。

　　咖啡端上桌，打破两人的沉默，“两杯热美式，请慢用。”

　　似乎是感受到修罗场一般的氛围，店员溜得格外快。

　　想了想，乐心率先开口：“过去不曾喜欢你，现在也是，旧情人见面提这种好没意思。”

　　不喜欢你，是爱你。

　　这句话不仅在凌迟自己，也同样剜这郁寻春的心。

　　郁寻春气极反笑，“你说的对，毕竟是前男友，那就聊点有意思的。”

　　“要聊什么？”

　　“当然是赔偿问题。”郁寻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把玩，脑子里已经闪过十几种方案。

　　“什么赔偿？”

　　“你逆行撞了我的车，不赔钱就想走吗？”脸上的笑意更甚，像只挖坑等待兔子跳入的狐狸。

　　“司机不是说签免责协议书吗？”

　　“我的车，我说了才算。”

　　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乐心也不好辩驳，“怎么赔付？”

　　打开微信二维码，递到乐心面前，“加我微信，等车送去4S店后再商量后续的赔付。“

　　乐心顺从地扫码，发送好友请求，对面的昵称是“不冻港”，头像是满天飞雪的港口。

　　名片与回忆碰壁，乐心的目光暗淡下来，似乎又听到当年说要勇闯北极圈的豪言壮志。

　　可能只是巧合吧，乐心自我安慰着。

　　两人加上微信后郁寻春没有过多停留，“下次再见吧。”起身就走。

　　桌上的咖啡没有人动过，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乐心如牛饮水般大口大口喝着。坚持一晚都没有落下的泪，尽数跌进咖啡杯里，混着美式，每一次入喉都刻骨铭心，只有苦涩才能叫人长记性。

　　眼泪像新生儿，不断生出来，再生出来。

　　喝完两杯咖啡，缓过来一点，走到前台去买单却被告知已经结账了。

　　不远处，高大的身影站在宾利旁边，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薄唇吞吐着烟雾。

　　香烟燎尽后，郁寻春不紧不慢地上车，司机早就恭候多时，“去景山。”

　　车子缓缓驶入浅淡的夜色。

　　半个小时的车程，又回到了熟悉地别墅大门。
　　和印象中的金碧辉煌不同，此刻的别墅像一件缺少艺术家精心打理的蒙尘收藏品，看似体面，处处透露着衰败。原本主人精细栽培的园林现在倒是成了别墅荒草丛生的点缀。

　　踏入这座牢笼，褪色的记忆又重新染上颜色。

　　一进门又是听到孟嘉沛的尖锐大嗓门，原本还在和冯影争吵，看到来人后立马转变攻击目标。

　　“你个贱！人生的东西，现在假惺惺地回来干什么？”

　　郁寻春撩起眼皮，原本是懒得搭理他，但撞上枪口的出气筒哪能不要，“当然是为了争夺家产啊。”
　　笑话，就这点破公司送给他都懒得要，不过自己心情不好，那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说完也不管母子两的跳脚，转身抬步上楼。

　　背后的骂声不断：“你个私生子凭什么拿家产！”
　　“不愧是贱！人生的贱！种，痴心妄想，贪得无厌！”
　　……

　　上了二楼耳朵终于清净了点，凭着记忆走到印象中的房门，门也懒得敲，直接推门而入。

　　床上卧着一躯形容枯槁的病体，整个身体一点肉都没有，全是青筋，宛若皮包骨，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皱纹，隐约透露一股青灰之色，呼吸微弱而艰难，正是老了的孟连春。

　　如果是以前看到行将就木的孟连春能有几分痛快，而现在郁寻春只不过是执行命令般看完他最后一程，内心毫无波动。

　　看到站在床边的郁寻春，孟连春微弱地挣扎着，此刻他已经不能说话，喉咙里只有嘶哑的“嗬嗬”声。

　　“你怎么还不死啊？”

　　两只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绝望地翻动，一双如鹰爪的枯手还在抓动，令人毛骨悚然。

　　郁寻春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连春，欣赏一会他丑陋的姿态，毫无留恋转头就走，离开这座破败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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