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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的开端
车轮碾过路面,水花溅上车窗。
暴雨疯狂抽打着这座暮气沉沉的海滨老城。
向满蜷在车后排,额头抵着车窗。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职业套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暗下,最后一条未读信息来自前老板:“交接完毕,你好自为之。”
向满闭了闭眼,把手机塞进包里最深的角落,隔绝那个城市的一切。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司机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小姑娘,前面路比较窄,我就不进去了。海滨街,你就在这儿下,好吧。”
向满不想说话,直接付钱推开车门。
雨水瞬间打湿了薄外套,寒意刺骨。
海滨街狭窄又拥挤,两侧是低矮的老房子,墙壁的砖头都是暗红色的,电线摇摇晃晃地垂着,晾衣杆胡乱摆放,上面挂着湿漉的衣物。
然而在这片颓败中,却混杂着生活的气息。
紧闭的窗户后透出电视光影和人声,某户人家飘出炖鱼的香味,湿透的流浪猫从纸箱里探出头,看了她一眼,迅速蹿入黑暗。
她的目光穿过雨帘,锁定在街道深处的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霓虹招牌,上面闪烁着“阿婆小卖部”。
几个字红蓝绿交替亮起,招牌下方是一间门脸不大的店铺,木质门框,玻璃窗上贴着褪色的汽水广告和一张价目表,字迹歪扭。
向满走到小卖部门口时,脚步顿住。
墙壁上一张白色打印纸被雨水打得半透明,却依然清晰可见加粗的黑体大字:
“海滨街旧城区改造项目拆迁公告”
“即日起启动房屋征收程序…”
“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搬迁…”
行李箱在湿滑的地板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最后带着童年模糊暖意的地方,也即将被碾碎了吗?
带着复杂的心绪,向满推开了小卖部吱呀作响的门。混杂着灰尘、糖果、廉价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宣告着她正式踏进了新的世界。
柜台后,一个老太太抬起头。
银白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着,脸上皱纹深刻,戴着黑色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锐利,像淬过的寒星,穿透了向满疲惫的灵魂。
阿婆在向满脸上停留两秒。
“回来了?阁楼空着,老规矩,先交三个月押金。现金扫码都行。”
她指指柜台角落一个贴着二维码的亚克力牌,上面的二维码已经有点褪色。
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高大魁梧,穿着工装背心的男人正在移动。
他将一箱24瓶装的矿泉水从门外搬进来,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从手肘蜿蜒至肩胛,最后没入背心。
箱子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柜台上的小物件都微微跳动。
“家人们!看看这瓶国货之光!老牌‘美加净’雪花膏!纯天然,无添加,涂上它,瞬间就能回到八十年代的青春美好…哎呦我去!”
高亢的女声刺破了小卖部沉滞的气氛,来源是窗边蒙着廉价塑料布的旧沙发上,那里是唯一一扇能透点光的地方。
一个妆容浓艳,穿着亮片吊带裙和高跟鞋的女人,正对着自拍杆上的手机手舞足蹈,背景里堆满了各种杂货。
她扭着身体试图展示手中的雪花膏,动作幅度过大,胳膊肘不小心撞倒了旁边垒起的一摞泡面。
“哗啦——”
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散落一地。
苏菲亚尖叫一声,气急败坏地说:“破地方信号差死了!什么东西都跟我作对!宝贝们别走开,等我换个风水宝地哈!”
她抓起手机支架和补光灯,携着香气和风“噔噔噔”地就往狭窄的楼梯口冲,差点撞上向满。
向满后退一步。苏菲亚头也不回地走过。
柜台阴影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地板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格子裙,赤着脚,怀里抱着一个速写本和几支彩色铅笔。浓密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和嘴唇。
铅笔在本子上快速而用力地涂抹着,发出轻响。
阿婆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饼干放在星星身边的地上。
星星只在阿婆转开视线时,伸出细瘦的手指飞快把饼干塞进了口袋,然后继续她的动作。
向满僵硬地站在门口,脚下已经积起了一滩水。
眼前的场景比她做的各种噩梦都要离奇。
沉默刀疤男,浮夸网红,神秘女孩,还有阿婆。
她想对阿婆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我…”
雨水顺着衣角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阿婆没理会她的窘迫,从柜台下摸出一把黄铜钥匙,上面用拴着一个磨得发亮的贝壳。
“三楼左边那间。自己上去收拾。”
钥匙拍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里晚上十点锁大门,早上六点开门。水电单子月底贴门上,自己看自己交,弄坏东西,”她的扫过向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行李箱,“照价赔。”
现实只有赤裸裸的交易。
向满默默接过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还能去哪呢?
银行卡里可怜的数字连像样的酒店都住不了几天,这里至少有个屋顶能遮雨。
楼道里的楼梯又窄又暗,木质踏板的边缘翘起。
向满拖着行李箱,没看到行李箱的轮子卡在木板缝隙里,使劲一拽,箱子脱手,眼看就要滚下去!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下滑的箱子底部。
向满惊魂未定地对上了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
刀疤陈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用一只手就将箱子提了起来,大步踏上剩余几级台阶,把箱子放在了门口,然后转身就走。
整个过程快得向满连“谢谢”都来不及说出口。
向满在门口缓了一下,把钥匙插进生锈的门锁。
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呛得她剧烈咳嗽了几声。
明明她不算高了,阁楼却低矮得她都要低头。屋顶是倾斜的瓦顶,只有一扇三角气窗透进些许天光。
落满灰尘的家具堆了一地,墙角还有一些蒙着布的不知名杂物。
整个空间狭小得仅能放下一张铁架床和一个小木桌。
向满疲惫地叹了口气,暂时不想管这糟糕的环境。
她摸索着找到墙上的拉线开关。
“啪嗒。”
昏黄的白炽灯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她准备先把箱子拖到床边,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个蒙着厚重灰尘的方形铁皮饼干盒,样式非常老旧,四角有加固的金属边,中间图案已经完全剥落。
盒子的一角似乎被什么砸扁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向满鬼使神差地捡起盒子,拂去表面的灰尘,试图辨认盖子上的文字:
“XX合作社”
一张纸片从盒盖的缝隙里悄然滑落,飘到了她的脚边。
借着灯光她看清了,是一张印着“伍市斤”字样的粮票,上面还有麦穗图案和红色印章,在尘埃中散发着微光。
向满捡起粮票,随手塞进裤子口袋,开始与这个房间展开搏斗。
她费力地把椅子推到墙角,清出一块勉强能走动的地方。
掀开蒙着家具的布,飞扬起来的灰尘呛得她眼泪直流。
在清理那张开裂的木桌时,她意外发现抽屉里面有几样物品,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租客留下来的。
半截蜡烛,几根受潮的火柴,带豁口的陶瓷杯,还有一本纸张褪色的《赤脚医生手册》。
她随便翻了翻,里面的插图很粗糙,密密麻麻的繁体字记载着一些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土方疗法。
折腾了许久,很快就到了饭点。
向满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楼下小卖部...应该有吃的吧,虽然阿婆看起来不是很好说话。
摸摸口袋,里面还有几张现金,是离开公司前拿的。
她决定下去觅食,顺便看看怎么处理那张粮票。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小卖部的景象也已经截然不同。
阿婆安稳地坐在柜台后面,正拿着一支老式钢笔记账。
柜台玻璃已经擦干净了,露出了里面的各种小商品:香烟、打火机、棒棒糖、风油精...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酱油、咸菜和新鲜面包的味道。
刀疤男身影忙碌,似乎又在搬运什么货物。
阁楼上传来打电话的抱怨声,隐约听见“物流”的字眼,苏菲亚还在房里。
星星依旧蜷缩在那个角落,抱着她的速写本,只是位置稍微挪动了一下。
她似乎画了一整夜,或者只是换了姿势?向满注意到她旁边堆着很多废纸。
一个穿着胶鞋、裤腿沾着泥点的老渔民进来买了包最便宜的香烟和一袋盐,用浓重的口音跟阿婆抱怨了几句最近鱼价太低。
一个颤巍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来买降压药,阿婆熟稔地找出来,又额外送了袋饼干,她连声道谢。
睡眼惺忪的学生冲进来,用零钱换了两根棒棒糖,又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向满的肚子适时发出了一声抗议。
她走到货架前。
东西比她想的多,但大多陈旧。
目光落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罐子里,里面有一些还算新鲜的动物饼干。旁边还有独立包装的切片面包。
面包已经过期了。
她又拿起那袋动物饼干,保质期只剩六个月。
“阿婆。”
向满忍不住开口,指着这两样,“这些过期了。”
声音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卖部里显得有些突兀。
买完烟准备离开的渔民停下脚步看过来。
阿婆放下笔看着向满。
“面包是前天进的,袋子印错了日子。饼干罐子没拆封,放不坏的。
小姑娘,在这里,日子是过的不是看的。东西能吃,人心不坏,就不算过期。”
向满的脸颊有些发烫。
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用大城市的那套规则冒犯了这里。
渔民大叔笑了两声走了。
向满尴尬地放下面包,犹豫着要不要买那罐饼干。
苏菲亚从楼上冲了下来。
她换了身亮粉色运动装,头发扎成高马尾,脸上涂脂抹粉。
“家人们早上好!元气满满的一天从海滨开始!”
“看,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宝藏小店!复古!怀旧!原生态!看到那个帅大叔没?纯天然硬汉!还有那个角落里的小妹妹,艺术家!”
她肆无忌惮地把镜头移过去。
刀疤陈的动作停住,视线像刀子一般射过去。
苏菲亚被看得心里发毛,强笑着把镜头移开:“啊哈哈,大叔比较害羞,我们看看其他地方...”
没想到更大的风暴却不在这里。
苏菲亚的声音和补光灯刚触及到星星,那个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身体突然变得僵硬。
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星星把速写本和铅笔狠狠砸向地面,死死抱住头,身体颤抖。
阿婆迅速从柜台后面站了出来,冲到苏菲亚面前,声音带着冰碴,“马上关掉,滚出去!”
她抓起柜台上一块半湿的抹布盖在了苏菲亚的手机镜头上。
刀疤男蹲下身子,给星星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墙。
苏菲亚被阿婆的话和动作搞懵了,加上星星剧烈的反应,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疯子...都是疯子...”
她赶紧关了直播,抱着设备,脸色难看地回了楼上。
阿婆胸口起伏着,瞪了一眼楼梯口,慢慢走到星星旁,没有靠得很近,眼神复杂。向满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口袋里的东西,或许...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但是疑问一直挠着她的心,不问出来真的快要憋死她。
“阿婆...”
向满掏出粮票,“这是我昨晚在铁盒里捡到的。”
粮票进入了阿婆视线,过了很久,她抬起手,微微触碰那张纸。
就在向满以为她要拿走它时,阿婆却“啪”地将粮票按在柜台上。
她直直瞪着向满,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谁让你动那个盒子的?”
“楼里的东西,也是你能随便翻的?年轻人,不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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