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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街
“我这些年来,供你读书就是让你毕业后来工厂上班的?!我省吃俭用,我天天干活,又是开衣服店又是摆摊的,疫情期间店铺开不了门,我跑来饭店里干服务员,一个月四千多的活我也干。我辛辛苦苦的挣钱,结果你毕业后就跑去厂子里上班的!”
“毕业后来半年,工作不好找又是疫情又是消费降级的,你说找不到工作就不工作了,我也放任你在家里,每个月还给你零用钱。今年开春,你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结果呢?!干了不到两个月你就辞职了,话都没提一句,隔一天就跑到工厂任职,现在都已经上着班了?!你对得起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吗?!”
“早知道你要去厂子里,还读什么大学啊?!高中毕业直接去厂里,还能省好几年大学学费生活费呢?!”
在街道霓虹灯的闪烁下,一张惨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汪注春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她妈妈都会反驳,都会更生气。
她得到过教训,闭紧嘴巴,静等她妈妈下一次的训话。
抬头看看天,窄窄漆黑天空,几颗并不耀眼的星,被道路两旁的屋檐遮挡,被高高的树梢半盖半挡,还有几根长长的笔直的电线无条件的乱横着。
视线慢慢挪下,这家饭店的招牌,“土家地锅鸡”。
很大两块的玻璃窗,里面的坐满了人。
都是这附近上班的工人们,他们穿着红黑色的工衣。
视线锁定在靠墙的某一桌,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那是汪注春第一天来工厂面试时遇到的。
一队十人的排列,交身份证,取工作证。刚开始站着,他们在汪注春后面,后来坐着,他们坐在汪注春的左手边。
两人都很瘦,女生白净,脸颊与鼻子处有褐色的小小的雀斑。男生很高,微弓着背,有些黑。
小眼睛,扁塌的翘鼻,窄瘦的脸,突出的颧骨,不是刻薄的相,反而有些清秀感,两人有点夫妻相。
搭上话是汪注春先开的口。
斜着眼打量,眼睛里一股清亮感懵懵懂懂的溢出,与成年人那种带着或不带着某种意义的你进或者我进一步的打探不同。
这眼神懵懂得像刚出社会的青草芽上的晨露。
所以在汪注春搭话的瞬间,夫妻俩放松了警惕。
“你们是夫妻吧?”
她的眼神直白,对视后仍遥望。
“对,我们是夫妻,初中就认识了。”
那是一个很白的天气,白晃晃的日光照射进招聘大厅里,最前排是一溜的窗口,招聘人员坐在里面,面前是电脑,电脑里面有无数人员的招聘信息。
这些人里都是很普通的人,沉默寡言或是目光呆滞,或是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汪注春也在其中,一个毕业后的大学生。
普通吧,也没那么普通,多了一个念了几年书的身份。
那她怎么会选择来到这里呢?
网络评论。
今年年后,汪注春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与自己的专业多多少少搭点边,所以面试和刚开始那段时间汪注春还算得心应手。
再加上从面试那天起,公司的女副董非常非常非常的欣赏她,认为汪注春在这公司里一定可以成为销冠并有一定的地位。
刚出社会还很稚嫩的汪注春很崇拜的相信了她的女领导,并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按领导所说那样在这公司立足。
但这个过程很艰难,以至于最后的失败。在汪注春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后,某工作日的中午休息时间,她刷着微博,点进了一条帖子里的评论“其实进厂的生活还不错,每个月到手6-7k。”“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可以试试进厂,12小时的流水线什么都不要想,一个劲的干就行。”“进厂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攒下三四千。”
手滑点了个赞,然后晚上回去再刷时,无数条进厂的帖子席卷而来。
最后在几天后的某个雨后午间,地面的水滩被蒸发成沉闷的水汽,汪注春终于承受不住未达标的绩效考核。
她打开招聘软件找到一些厂子的中招聘界面。
最后挑到一家电子厂,本市的边缘,但还算不上郊区,在本市工业园中属于一顶一个的好厂子。
汪注春听说过它,家里有亲戚在里面上班,据说还做到了某个小领导的级别。
她没有犹豫,在那个水汽蒸发像是用到不服帖的粉底液紧紧焊到脸上的雨间午后,她刷的像用卸妆水利索干净的拨通了中介电话。
第一个中介电话拒绝了,理由是人员要满齐才能一批次的进厂。
又找了找,第二个电话顺利接通顺利报名成功。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有一恍惚感。
窗外的天是阴的,地面是湿的,路边常青树上沉浸了一整个冬夜的绿叶与春日里雨水浇灌的新芽在同一棵树上交替。
整体色调是明亮与灰暗的模糊色块。
她在这刚停雨的阴天里,模糊不安的揣测前行。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辞职签字走人。
当时的经理问了她一下原因,汪注春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妈妈一直想让她去考公考编。
经理沉默了一会,让她出去外面再想想,想好后再来做决定。
汪注春在那个窄小的楼梯拐角处,很暗,比阴沉沉的天空还暗,雾蒙蒙的光从远处的窗户玻璃透进来。
她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手机,又看到了那个帖子,进厂有六七千的工资。
窗户玻璃处的光雾蒙蒙,头顶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又小又暗,照到了斑驳的凹凸的墙壁,没有瓷砖的干薄的水泥楼梯上。
算着时间进去办公室了,和经理聊了几句,结尾时经理说汪注春这些时间来也算乖巧听话,虽然只成交了一单,但那八百块钱也会如期到账的,她还提了一嘴以前有人违约都是不会给钱的。
汪注春笑了笑,说了句谢谢经理。
最后经理拜托汪注春在副董面前美言几句。
副董出差了,她看好的人却频频离职,经理害怕这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副董今年是第三次出差了,年初时招聘了许多的新员工。她每出差一次都有她看好的新员工离职。
汪注春听懂了经理最后的意思,在回宿舍打包行李前,她坐在宿舍楼前那长长的楼梯上,编辑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发给了令她尊敬的副董,感谢她的支持和信任,辜负了她的支持她感到很抱歉,最后祝她平安健康,事事顺利,事业长虹。
哦,对了,汪注春在结尾前也顺嘴提了一句经理帮她要工资的话,十足十的表达了感激。
天气沉闷闷的,汪注春的心情就像树掉光了叶子一样,好似一扫繁琐的叶片,也好似清清爽爽的度冬准备迎接下一个春季。
汪注春快速的打车定好酒店。
行李搬到楼下时,碰到了赶来的副经理,是经理特意让她来的。
进行离别前的关怀。
她说着为人考虑的话,考公考编挺好的,工作稳定,上岸后压力也不大,法定节假日正常休息就很适合你这种文文静静的姑娘。
汪注春敷衍的听着,看了她一会笑笑。
没多久,一辆小型货拉拉来了。
行李很少,两个大型编织袋,两个行李箱,和身上一个斜挎包。
车载上了她,开了一个多小时,到达酒店,汪注春住了一晚上,去厂里面试。
上午面试,下面搬宿舍。
休息一晚,进行一天的培训,培训结束后,刚认识的小夫妻约汪注春和领他们入职的介绍人,也就是他们的老乡一起吃饭。
吃饭的地方就在厂外的一条街上,饭店居多,什么烧烤,烤鱼,火锅,家常菜,泡菜……
偶尔还参夹便利店,彩票店,水果店……
街道的开头,末尾,中间都有个十字路口组成,玻璃街很长很长。
玻璃街临靠玻璃厂,准确来说是电子厂,只不过此区域做手机屏幕和摄像头屏幕居多,大块小块玻璃被机器厂内员工杂糅切割,因此也被外称为玻璃厂。
玻璃厂是这片工业园里最大的厂,街边小店小贩,餐厅,酒店都靠着它吃饭。
往往,他们讨论最多的也是它。
“你是玻璃厂的吧?”“哎呦,你这厂服颜色至少是线长以上的级别吧?”“这个月发工资又出来潇洒啦?”“上个月加班那么久,发了不少吧?”
汪注春今天就在玻璃街的一家饭店吃饭。
进饭店前的一秒,她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一直绷着的弦终于送下来了。
她示意那对小夫妻先进去,她先接个电话。
李木华的声音响起,汪注春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汪注春这两天一直在等待,就算电话响起,也是。
扯了些家长里短,吐槽了两句在饭店的工作,终于李木华问出那句:“这两天上班怎么样?还可以吧?”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左右手交换手机,像是换了一边支撑杆靠住。
“也没怎么样,离职了,准备到厂子里去,明天就进车间了。”
晴天霹雳瞬转雷震暴雨。
闷热的空气中,狂风带起的绿叶似乎也在为暴雨做铺垫。
汪注春听了好久的暴雨般雨滴似的声音。
稀里哗啦,听习惯了也犯困。
李木华的结束语来了,汪注春都能想象得到,李木华撑着额头,这孩子真不听话,自己也只能做个劝又劝不动的慈母模样。
“算了算了,你明天都要进车间上班了,上班了就行,早点休息吧。”
汪注春舔舔嘴,抿了一下唇,她其实还想唠点什么,唠她挂掉招聘人员电话后看向远处云雾时缭乱的思绪,唠她招聘那天自己只身一人在招聘大厅里无措的乱瞟,唠她搬着偌大的行李一口气到五楼,周围静悄悄都是工人上完一整个夜班后安静的呼噜声,自己也迫不得已安安静静放轻的脚步声。
行动比思考更快。挂掉电话的沉默声音像是平底锅锅上的锅盖盖住了沸腾的水。
哔的一声就安静了。
汪注春抬头看看天,杂乱的电线横冲直撞的分割夜晚的星空,星星也不闪耀。
一个划线转头,看到那个大大的招牌。
和一个男人。
一群男人里面的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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