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储君是疯子

　　景和元年冬，腊月初七。
　　檐角的冰棱倒悬如剑，将卯时的天光割裂成碎片，零零落落砸在白玉阶前。七岁的萧容与跪在阶下，玄色绣金凤的棉袍早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压着单薄的肩胛骨。掌事太监第五次捧着鎏金暖炉从游廊下经过时，终于忍不住压低嗓子：“殿下，回吧，陛下今儿不见人。”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后颈，萧容与盯着紧闭的雕花木门，齿关咬住舌尖。血腥味混着冰碴在喉头滚了滚，出口的话却稳得不像个孩子：“劳烦张公公再通传，江南十二府冻毙灾民已逾三万。”
　　门内忽地传来茶盏碎裂声。
　　“让她跪！”帝王低吼裹着药气撞破窗纸，萧容与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颤了颤，凝成细小的冰珠缀在睫毛上，“朕倒要看看朕养出的好女儿，骨头有多硬！”
　　阶前积雪一寸寸压进膝盖时，萧容与想起三日前随太傅入宫述职的光景。户部尚书跪在御案前抖若筛糠，奏折上“赈灾银两遭劫”六个朱批字字见骨，父亲扬手将砚台砸在那人额角，血溅到萧容与华服上的东珠，凝成乌黑一点。
　　“传朕口谕。”父皇的声音此刻贴着门缝爬出来，毒蛇般缠住萧容与脚踝，“即日起关闭宫门，凡求赈灾者，杖八十。”
　　萧容与猛地直起腰，膝骨发出细微的裂响。掌心深深掐进雪里。
　　“父皇！”她忽然提高声音，惊飞檐上栖着的寒鸦，“儿臣愿以双膝换粮仓开放三日！”
　　风骤停了一瞬。
　　朱漆门吱呀裂开条缝，熏香混着金丝炭的暖气扑在面上。萧容与眯起眼，看见父亲明黄袍角下露出的鹿皮靴——去年秋狝时，这双靴子踏过她亲手救下的白鹿脖颈。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帝王俯身捏住女儿下颌，拇指按在她苍白的唇瓣上，“储君的膝盖，跪的是天地祖宗。”
　　萧容与仿佛嗅到他袖口龙涎香下掩着的血腥气。三日前户部尚书撞柱而亡，青筋暴起的手攥着玉笏重重撞向蟠龙柱的惨烈一幕——飞溅的朱砂血珠在玄色地砖上炸开，竟比梁间垂落的赤色宫绦还要刺目。
　　如今殿上的蟠龙柱已重新漆过，可每当天光斜照，仍能看见地砖接缝处蜿蜒的暗红色痕。那些猩红如蛇的印记在宫人反复冲刷下褪成暗褐，却总在暮色四合时，随着檐角铜铃的震颤，在浮动的檀香里若隐若现。
　　“若天地祖宗见苍生泣血而无动于衷——”她仰起脸，任父亲指甲陷进颊边软肉，“儿臣这双膝盖，不要也罢。”
　　帝王瞳孔缩了缩。
　　阶下小太监突然尖叫着扑倒在地，萧容与这才发觉膝下的雪不知何时染了红。玄色衣摆洇开深色痕迹，像泼墨画里溃散的远山。
　　“传太医！”帝王猛地甩开手，萧容与后脑磕在石阶上，望见灰蒙蒙的天穹裂开道缝。雪落在眼里，竟有些烫。
　　皇长女为灾民求粮受罚的消息风一样传进了东宫，太医乌泱乌泱的进来。
　　“陛下，殿下这是……”李太医指尖搭在萧容与腕间，喉结上下滚动，“寒气入骨，恐伤及筋脉。”
　　萧容与躺在偏殿的贵妃榻上，盯着梁间盘踞的雕花。宫人正往她膝上涂药膏，青玉罐子里盛着西域进贡的完骨脂，听说要拿三斛东珠去换。
　　“会瘸吗？”她忽然开口。
　　太医手一抖，药匙撞在罐沿叮当作响。萧容与支起身子，裹着绷带的膝盖从锦被下滑出来，透出点鲜红的血印子，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殿下福泽深厚……”
　　“本宫问你会不会瘸。”
　　药香凝滞在暖阁里，炭盆爆出噼啪轻响。老太医伏在地上，官帽顶的碧玺珠子簌簌地抖，可眼珠子却一刻不停的在转。
　　萧容与轻笑一声，扯过案上明黄缎面的奏折。冻伤的手指握不住笔，朱砂从狼毫尖端滴落，在“江南急报”四个字上晕开血似的红。
　　“父皇。”她转头望向珠帘后的人影，“您还没告诉儿臣，粮仓开几日？”
　　帝王负手立在窗前，掌心盘着两枚和田玉球。萧容与记得那是前朝镇国大将军的遗物，玉色里渗着洗不净的血丝。
　　“传旨。”玉球相击声戛然而止，“开仓十日。”
　　萧容与松开手指，朱笔滚落在奏折间，拖出长长一道红痕。膝上的痛楚此刻才海啸般扑来，她蜷起身子，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响。
　　“谢父皇……”喉头腥甜翻涌，她硬生生咽回去，“江南万民，定感念天恩。”
　　帝王突然大步走来，玄色龙纹靴停在榻前。
　　“张嘴。”
　　冰凉的药丸抵在唇间，萧容与下意识要躲，却被掐住两腮。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温热掌心覆上她冷汗涔涔的额头。
　　“疼就哭出来。”帝王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朕准你哭这一次。”随后，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今日你跪的是冰，他日朕会让他们跪刀来还你。”
　　萧容与咬破舌尖。血腥冲淡了药苦，她睁大眼望着父亲袖口的龙纹，忽然发现那金线绣的龙竟没有眼睛，是了——皇权尚未炼成火眼金睛，是不能打草惊蛇的。
　　“儿臣不疼。”
　　她伸手抓住父亲衣摆，药膏混着血水在明黄缎子上留下指印。珠帘外传来报更声，寅时三刻，该是灾民领粥的时辰了。
　　暖阁外忽然起了风，卷着雪片扑在窗纸上。萧容与听着那呼啸声，恍惚间竟像千万人的呜咽。膝盖上的灼痛渐渐麻木，她数着更漏，直到晨光刺破云层。
　　那日后来史官记载：景和元年腊月初七，皇长女萧容与跪谏开仓，帝嘉其仁孝，特赐东海夜明珠十斛。唯起居注某页残卷有蝇头小楷补注：是夜，殿下呕血半盏，膝伤溃脓，高热中呓语“江南雪冷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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