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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到
永昌三十年,晋城隆冬。
窗外三更的梆子已敲过,栖霜还在装核桃酥——那是城南李员外订下,孝敬晋阳侯谢怀江的礼物。
第一百个描金攒盒合上时,栖霜的冻疮终于裂开了。
她盯着血珠渗进朱漆盒缝,没由来地想起白天李家丫鬟的话——
“晋阳候府大小姐后日及笄,要宴请百位贵客——谢侯爷可疼她得很!我们老爷想求他办事,自然要投其所好。只是可惜了这大小姐,及笄后很快就要成亲……”
那丫鬟左右张望后,继续凑近耳语道,“……你家核桃酥味独特,装进描金盒便显贵气,作为及笄宴伴手礼最合适不过了。但若有人问起,绝不可认是你做的。你这店……可配不上晋阳侯府的门面。”
“我明白的,多谢姐姐照拂。”栖霜唇边噙着温顺的笑,手指却绞紧了孝衣的衣角。
是啊,晋阳侯府太遥远了,她这种人哪里高攀得起。要是没有这单生意,她怕是连给母亲下葬的钱都出不起。
“及笄礼……真是巧啊。后日,也是我娘的头七呢。”
深夜里,她喃喃自语着,口中呼出的白雾如她这个人一般,无足轻重,转瞬消散。
烛火忽地一跳,昏黄光影顿时游移不定,将栖霜那张写满心事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窗外,北风正掠过破旧木门,发出压抑般的呜咽,像极了母亲的来不及言尽的一生。
在这个家里,父亲一词是个禁忌。容貌受损的母亲独自带着年幼的栖霜奔波各地,相依为命。
十四岁那年,母女二人来到晋城,母亲赁了间闹市小屋卖酥饼。起初生意惨淡,积压的酥饼让栖霜吃到反胃。
后来母亲添了一味秘方,酥饼顿时有了独特风味,生意才渐渐红火起来。
总有人想买走秘方,出价一个比一个高。母亲却总是笑着拒绝,“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寻常手艺。”可栖霜知道,母亲从不让人碰枕边那个青瓷小罐——那里头装的,就是真正的秘密。
谁知日子刚见光亮,母亲却猝然呕血而亡!
五日前的傍晚,栖霜送货归来,就见自家院子被人群层层围着,挤进去才发现是母亲倒在了灶台边,嘴角渗着黑血。屋内一片狼藉,邻居七嘴八舌地说是母亲白日发了疯病,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
栖霜冲上去背起母亲往医馆跑,一整颗心却如同油炸盐浸一般无助。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到了医馆就好了。”
她一连说了几遍,自己终于有些信了,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傻孩子快别跑了,你娘早就没气了!”隔壁婶子尖声在身后喊道。
栖霜却置若罔闻,双脚仍然机械着向前跑,脑子空白一片,只剩一个念头——娘亲只是病了,去了医馆就能治好。
可到了医馆,大夫只看了她娘一眼就开始摇头,说已经回天无术。那时最后的夕阳正好隐没山后,栖霜抱着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在黑暗里失声痛哭……
神思恍惚之际,打破寂夜的敲门声却忽如雷声响起。
“晋城与京城路程不过一日,李家员外就这般等不及向侯府献媚,偏要选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来取货?”栖霜蹙眉不悦,却还是起了身。
破旧木门发出惨然呻吟,隔着簌簌飘雪,她看清了来人,是一个提灯老妇与两名劲装侍卫。
栖霜的心悚悚抽紧——老妇衣着不俗,腰间悬着的鎏金香球,她更是曾在母亲的画作上见过。
可那画中,佩戴这香球的女子悬梁自尽了!
栖霜正凝神思索,那老妇却已自顾自地走进院子。她目光如刀,刮过简陋房舍,最终钉在栖霜那身粗麻孝衣上,嘴角浮起刻薄的讥笑。
栖霜不解她为何这般刻薄,只觉此人来者不善。
老妇径直闯入灵棚,绣鞋踏得纸灰飞旋,簌簌落了满案。她斜身往供桌上一靠,长指甲叩着亡人牌位,居高临下道,“大小姐,老夫人请您回府。”
“放肆!”栖霜本就不忿老妇之前的行为,此刻更是被彻底激怒,“你是哪家的下人,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捉弄我这孤女!”
“脸蛋倒是不错,就是这性子跟苏氏一样令人生厌,”老妇倒是气定神闲,“你永昌十四年四月初九出生,胸口有颗朱砂痣,”她突然抬眼,浑浊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你娘苏氏临死前,可有提起过你父亲谢怀江?”
晋阳侯谢怀江?
栖霜如遭雷击,被钉在原地——她竟是晋阳侯府的血脉?!
那老妇又幽幽说道,“认祖归宗之后,可就要给你办喜事了。这般丧着脸,如何进得了秦家门!”
怪不得非要在这个时间急于把她认回!栖霜顿感不妙,这才想起早上那丫鬟后面的话——侯府大小姐未出世便被定下姻缘,明日及笄后,便要嫁入京城巨贾秦家。而那秦家少爷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绝非良配……
“嬷嬷说笑了,”栖霜垂下眼帘,长睫被烛光投下一片阴影,“我娘只是个卖酥饼的,怎会认识侯府贵人?至于朱砂痣嘛,”她扬起脸,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距这里九百里的齐镇,洋河口街有个李大夫,给我小时候看过病,最是清楚不过。想来问出这个,对贵府而言不难。”
啪!
老妇猛地对栖霜抽出一记耳光,“重说!”
栖霜火蹭的一下冒了上来,“嬷嬷老迈昏聩了吗?我说我不是侯府大小姐,你们弄错了!”
啪!啪!啪!
“没有规矩,给我再重说!” 老妇霍然起身,接连三个耳光狠狠甩在栖霜脸上。
栖霜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嘴里泛起腥甜。她踉跄着后退,重重撞上供桌。
烛台应声而倒,火苗腾地窜上供桌,瞬间吞噬了一本羊皮诗集——那上面全是母亲生前创作的诗句,已是留给栖霜的最后念想了……
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栖霜疯了一般扑过去,徒手拍打着燃烧的书页。火光照亮她的惊慌失措,热浪灼得她十指都痛,可她就是不肯后退。
“外室女就是下贱,非要动粗才肯听话,”老妇冷笑着朝侍卫抬了抬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拉开她,仔细别伤了皮肉。”
两个侍卫上前,钳住栖霜的肩膀。她拼命挣扎,孝衣在撕扯中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发簪脱落,青丝散乱。栖霜像只被困的幼兽,绝望地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母亲最后的痕迹。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挣开侍卫,再度扑向诗集。见火势未减,她骤然拔下木簪,抵住自己的脸,高喊道,“你们不就是冲着这张脸来的吗?若不为我救下诗集,我便毁了这脸!”
侍卫没了主意,看向老妇。老妇思忖片刻,终于挥手示意侍卫帮忙灭火。
火熄了。
羊皮册焦黑了一角,栖霜将它紧紧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老妇冷声道,“明日辰时,侯府派马车来接你。”
“我娘后日就要下葬!”
“可苏氏到死都在用谢家的秘方,不足以说明她自认是谢家人吗?”老妇冷笑一声,长指甲在供桌划出刺耳声响,“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自然要葬在谢家的坟茔。明日,她的棺木会同你一起上路,你应也得走,不应也得走。”
栖霜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我娘带着我流落街头的时候,谢家在哪?现在人没了,倒是想起让她落叶归根了,你们谢家也配?!”
“大小姐慎言,打今儿起,‘你们’谢家可就是‘咱们’谢家了,”老妇突然阴测测地笑了起来,长指甲划过牌位,“这块木牌,明日会被摆进侯府祠堂。至于你娘……”她故意拖长声调,“侯爷格外开恩,准她以姨娘礼下葬。你若再不答应,老身准保叫你娘的棺材烧得比那羊皮册还快!”
窗外突然卷进一阵寒风,吹得灵前白烛剧烈摇晃。栖霜看着母亲牌位投在墙上的影子瑟缩着,突然泄了气。
“好,我答应。”她突然露出乖顺的笑。
老妇满意地眯起眼睛,“这才像话。记住,明日辰时……”话音未落,她的一根长指甲就被用木簪钉在供桌上。
“去告诉你家主子,”栖霜松开手,眼中仍凝着刺骨寒意,“我要亲眼看着娘亲入土为安。若谁敢在棺木上动半点手脚,”她凑近老妇耳边,“那下次被钉在桌上的,可就是您的手指头了。”
老妇呆了一瞬,随即杀猪般嚎叫起来,“我的指甲!养了三年的指甲啊!”她疼得面目扭曲,朝侍卫尖声嘶吼,“你们两个是死人吗?还不快给我打死这小贱人!”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低声道,“庞嬷嬷,她毕竟是侯爷的血脉。闹大了,怕是不好收场。”
另一人也劝,“您消消气,左右她要回府,回府之后还不是来日方长……”
“呸!娼妇养的贱种!”庞嬷嬷心疼地捂着断甲,却终究不敢再动手,只得恶狠狠撂下话,“咱们侯府见!”说罢,在侍卫搀扶下狼狈离去,背影活像只斗败的瘸腿老狗。
待破木门又一次发出刺耳声响,栖霜迫不及待地翻开羊皮册,母亲的字迹尚在,娟秀得如她生前低眉浅笑的模样。可第一页除了诗句,竟多了几行小字——
“癸丑年正月初一,有贼杀我全家二十口人。苏照雪立誓此生,与此贼不共戴天!”
这本诗集栖霜曾翻过无数遍,对上面的诗句早已烂熟于心,可这凭空而出的字迹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被火烧过才会显现?
她眸光一颤,耐着性子将诗集一页一页翻到最后,没想到原本的空白处竟出现了一幅残破的地图,山势水脉间交错着三种标记——墨线勾勒路径,朱砂点染要害之处,另有几处浓墨重彩的圆点,不知藏着什么玄机。栖霜震惊之余,忽然辨出一个熟悉的地名——正是她此刻栖身的晋城!
正在此时瓦片轻动——有人上了屋顶!
栖霜连忙将东西收好,走出屋外,却见檐上一个戴着银质面具的男子迎风雪而立。那人指尖一弹,某物破空而来。
同时划破雪夜的,还有那人的话——
“你娘欠的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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