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栖梧宫的梨花谢了第三回时，沈鸾澜才懵懂地意识到，她的二哥沈瀛，大约是不喜欢她的。

　　暮春的雨细得像是银线，斜斜地穿过半开的雕花窗棂，在冰凉的金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五岁的沈鸾澜蜷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裹着母妃月白色绣银鸾的锦衾，只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小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阿母，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正在拨弄香炉的宸妃指尖一顿。鎏金香炉里逸出的沉水香似乎凝滞了一瞬，才又袅袅散开，缠绕上殿内垂下的茜素红纱幔。她转过身，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快得让人抓不住，旋即化作温柔的浅笑。她走到榻边，将女儿连人带衾拥怀里，指尖抚过沈鸾澜柔软的发顶。

　　“澜儿怎会这样想？”宸妃的声音像浸了蜜，温软甜润，“你二哥性子是冷了些，可骨子里是疼你的。”

　　沈鸾澜把小脸埋进母亲散发着清冽梅香的衣襟里，闷闷地不说话。她想起昨日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几个皇姐聚在一处分食御赐的蜜渍樱桃，笑声像檐下风铃一样清脆。她远远看着，心里羡慕，却不敢凑近——她们总嫌她年纪小，玩不到一处去。正踌躇间，却见沈瀛从另一条石子路走来。

　　十四岁的少年已初具挺拔轮廓，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腰间束着革带，悬一枚青玉螭龙佩。他身后跟着两名内侍，手里捧着几卷书册，大约是刚从文华殿听完讲学回来。春阳透过扶疏的花木，在他肩上跳跃，却暖不化他眉眼间那层与年龄不符的疏淡霜色。

　　沈鸾澜记得自己当时心跳得快了些。她很少能在除了年节宫宴以外的场合见到这位二哥。她鼓足勇气，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仰起脸，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沈瀛脚步未停，只垂眸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本是含情的轮廓，却因眸色太过清冽，反倒显出几分拒人千里的漠然。他什么也没说，连点头示意的姿态都无，便径直从她身侧走过。风带起他衣袂的一角，掠过沈鸾澜的手背，冰凉冰凉的。

　　倒是他身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内侍，回头冲她友善地笑了笑，做了个快回去的手势。

　　“可是……可是二哥从不跟我说话。”沈鸾澜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琉璃似的眼珠里盛着细碎的委屈，“也不对我笑。大哥哥还会教我认字，三哥哥上次还送我一只草编的蚂蚱。”

　　宸妃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些，目光却飘向窗外重重宫阙的飞檐。雨丝渐密，将远方的宫殿笼在烟灰色的水雾里，看不真切。

　　“你二哥……性子随了他母妃，沉静惯了。”宸妃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斟酌，“他肩上的担子重，要学的东西多，心思自然不比旁人活络。澜儿乖，莫要多想。”

　　担子重？沈鸾澜不太明白。她只知道二哥是已故先皇后的嫡子，身份尊贵，住在东边最气派的毓庆宫，有好多师傅教导，父皇也时常考校他的功课。这大概是好的，可为何看起来并不快乐？

　　“那他为什么不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沈鸾澜又问，“就像大哥哥住在惠娘娘宫里那样。”

　　宸妃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松开女儿，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扇漏雨的窗子轻轻合拢，也隔绝了外面潮湿的水汽与隐隐传来的、不知哪处宫殿修缮的敲击声。

　　“毓庆宫是太子居所，自有规制。”她背对着女儿，声音平静无波，“你二哥是嫡子，身份不同。澜儿，宫里的事，有些不是喜欢或不喜欢那样简单。”

　　沈鸾澜似懂非懂。她只是隐约觉得，母亲的话像隔着一层纱，听不真切里面的意思。她滑下软榻，赤脚踩在铺着柔软波斯地毯的地上，走到母亲身边，小手拉住母亲微凉的指尖。

　　“那……澜儿乖，二哥会喜欢澜儿吗？”

　　宸妃终于转过身，蹲下来与女儿平视。她美丽的眼睛里有沈鸾澜看不懂的幽深波澜，最终沉淀为一片温柔的肯定。

　　“会的。”她将女儿耳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温暖，“只要澜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话有些奇怪，但沈鸾澜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那点小小的阴霾便散去了些。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小小的、安心的笑容。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天光漏下，将栖梧宫庭院里那几株梨树上残留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恍若泪滴。

　　“娘娘，”大宫女素云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搁着一碗刚炖好的牛乳燕窝羹，热气氤氲，“小厨房刚得的，趁热给公主用些吧。”

　　宸妃起身，接过瓷碗，试了试温度，才一勺一勺喂给女儿。沈鸾澜乖乖吃着，甜润的羹汤滑入喉间，暖洋洋的。她很快便将二哥那双清冷的眼睛暂时抛在了脑后。

　　只是她未曾看见，在她低头吞咽时，她的母亲与素云姑姑交换了一个极短暂、极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关切，有隐忧，还有一丝深埋的、如履薄冰的谨慎。

　　窗外，被雨水洗净的天空露出一角湛蓝。一只孤雁掠过宫墙，发出清唳的长鸣，向着北方飞去，渐渐消失在层楼叠宇之后。

　　栖梧宫的宫墙很高，高得能挡住大部分风雨，也挡住了墙外许多正在酝酿、或已然涌动的暗流。五岁的沈鸾澜生活在母亲用宠爱与小心构筑的屏障里，尚不知“不喜欢”三个字，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已是最微不足道、甚至堪称温情的一种情感。

　　她更不知道，就在那日午后，毓庆宫的书房里，她那位“不喜欢”她的二哥，正将一张精心描摹的、笔法稚嫩的小像，仔细地夹进常读的《战国策》扉页。画上的女童扎着双鬟，笑得眉眼弯弯，右下角是同样稚拙的几个字：给二哥。

　　纸边已有些磨损毛糙，显是时常被摩挲。

　　沈瀛合上书卷，指尖在硬冷的封皮上停留片刻。窗外传来内侍压低声音的禀报，说是兵部侍郎已在偏殿等候。他抬起眼，眸中那瞬间掠过的、近乎柔软的微光，已尽数敛去，复又沉静如寒潭深水。

　　他起身，玄色衣袍拂过紫檀木案几，未发出丝毫声响，就像他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悄无声息地沉淀在这重重宫闱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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