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执

　　那揽月楼建在临江峭壁上，飞檐探出去半截，正对着浩浩荡荡的江面。楼里早挤满了人，十年一度的“天下论策会”开到酣处，南腔北调的争辩撞在梁柱上，嗡嗡作响，几乎要掀翻屋顶。

　　南国才俊萧策，一身朱红锦袍，金冠映日，立于场中，如一团灼人的烈焰。他逻辑缜密，引经据典间锋芒毕露，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赢得满堂彩声。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睥睨天下的锐气，仿佛这喧嚣会场，座下众生皆是可拨弄的棋子。

　　角落处，一袭玄色劲装的少年却自成一方天地。陈晏身姿挺拔如孤松，静坐于一副残局前，面容沉静，不见波澜。周遭的喝彩与争论似乎都未能侵入他周身三尺。他偶尔抬眸，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掠过场中意气风发的萧策，那眼神里没有艳羡，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沉静。他是北境陈家的“麒麟子”，父母早逝，稚弟尚幼，此来非为争名，只为观天下大势，察潜藏风云。

　　那沉静，却莫名刺痛了萧策的骄傲。他端着酒杯，大步流星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陈晏对面。

　　“阁下独坐角落，观棋不语真君子？”萧策挑眉，语带锋芒，亦藏好奇，“还是觉得这满堂喧嚣，尽皆凡响，不值一哂？” 杯中酒液微晃，映着他灼灼的眼。

　　陈晏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却似有千钧之力，穿透萧策张扬的外壳，直抵核心。他指尖轻拂过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卒”，声音低沉而清晰：

　　“论策如弈，喧嚣者未必得势，静默者未必无谋。” 指尖在“卒”上一点，“譬如此子，看似微末，置于死地，或可……绝处逢生。”

　　轻描淡写一句话，精准地点破了萧策方才洋洋洒洒一番宏论中一处极其隐晦、连他自己都几乎忽略的逻辑破绽！

　　萧策眼中精光暴涨！非但没有被揭短的恼怒，反而迸发出棋逢对手的狂喜！他猛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大笑出声：

　　“好！好一个‘置于死地或可求生’！原来北境麒麟子，在此藏锋！” 他目光炽热地锁住陈晏，“来来来！纸上谈兵终觉浅，手谈方知真章！陈晏，与我对弈一局如何？”

　　空气瞬间凝固。两双同样年轻、同样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眼眸在空中交汇，似有电光火石迸溅。无需多言，一场无声的较量在残局之上骤然展开。落子如飞，杀机暗藏，妙手迭出。旁观者屏息凝神，只觉那小小棋枰之上，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山河风云变色。最终，黑白纠缠，竟成和局。

　　萧策看着棋盘，眼中是棋逢对手的极致兴奋，他猛地一拍桌案：“我先手，算你赢！陈晏，此地喧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不由分说扯起陈晏手腕，陈晏那万年沉冰般的面容上，嘴角也极淡、极快地牵动了一下，深邃的眼底，终于燃起一丝鲜活亮色。

　　楼外江风浩荡，吹动两人衣袂。枪如游龙，剑似惊鸿，身影在日光与波光间交错腾挪。百余回合，难分轩轾。陈晏一记回马枪，枪尖毒蛇般噬向萧策心口，萧策旋身疾避，剑锋顺势上撩，剑锋贴着枪杆划出一道刺目火星，直削陈晏执枪右臂。两人同时撤步，气息微促，目光在空中紧紧绞锁，战意未消，激赏更浓。“痛快！”萧策朗声大笑，眼中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欣赏与兴奋，毫无落了下风的懊恼，“麒麟子，名不虚传！你这枪，够劲！”

　　陈晏眼中的沉冰彻底化开些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微喘：“小周郎，亦不负盛名。此剑之快，生平仅见。”

　　萧策眼中笑意更盛，一把取下背上的强弓“流火”，也不瞄准陈晏，只对着天际掠过的一行孤雁，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咻——！”

　　一声凄厉雁鸣，领头大雁应声而落！

　　陈晏心中暗赞：力道之强，准头之精，连他也自叹不如。

　　两人在江边燃起篝火，分食雁肉。萧策解下腰间精致的银壶，递给陈晏：“尝尝我们南国的‘春风醉” 陈晏亦取出一个朴素的皮囊：“北境的‘烧云烈’” 烈酒入喉，烧灼感从喉咙直冲四肢百骸，却又带着奇异的畅快。

　　火光跳跃，映着两张同样年轻、同样意气风发的脸。萧策忽然指着奔流的江水，声音带着几分酒意，几分深意：

　　“陈晏，你看这水，流到南边就是江，流到北边就是河，其实本是一路，也应同付沧海”

　　陈晏没接话，只把酒囊又向他那边推了推。

　　夜深，篝火渐熄。分别在即，萧策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头望向岸边的陈晏，笑容依旧张扬，眼神却无比认真：

　　“陈晏，我记住你了！再见面，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马蹄声起，朱红身影如一道流火，消失在暮色之中。

　　陈晏独立江岸，玄衣猎猎，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眼底翻涌着惊鸿掠影的波澜，以及山雨欲来的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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