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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陈晨浏览着帖主的所有博文,她的账户名就叫momo,可能是专门开来记录留学生活的小号。最早的几个帖子是出国交换的行李和租房的求助,后面很快又发了相关的经验分享。食物的贴文里,尝鲜白人饭渐渐变成快手中餐平替。还有不同季节里欧洲旅行的照片记录,夹杂着很多陈晨叫不上名字的鸡尾酒打卡。
不少帖子中也有陈晨熟悉的景色:斯德哥尔摩到利丁厄岛的渡轮,以及船边触手可及的海浪。初秋时节,穿过岛上大片金橙红紫色落叶林的利丁厄越野跑。还有利丁厄古堡里举办的万圣节舞会。这些都是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学生们的日常。
没有露脸的照片。
仔细确认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确认身份的线索后,陈晨重新点开momo的最后一篇博客,确认它的发布时间,是两年前的夏天,2022年5月。
陈晨2020年开始在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读硕士,2021年夏天转成了博士生。
"我会不会认识她?"陈晨琢磨着,从头读起这篇博客。
无从宣读的结案陈词
我曾确信,在瑞典交换的两个学期,会是我整个人生的高光时刻。可最终,它却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回国之后,我扔掉了所有行李,删除了所有照片,拉黑了所有与交换项目有关的联系人。每个清晨,我都试着说服自己,那段瑞典的记忆从未发生过。可只要我清醒,记忆的闪回总会趁虚而入,掐住我最脆弱的瞬间,如刀锋般划破我精心扮演的自己,直到那副人皮支离破碎,底下那只早已腐烂的怪物再也无处藏身。
在离开瑞典前的告别聚会上,我曾默默许下愿望:愿我永远不要忘记这一段时光。但就在那场聚会上,我失去了意识——至今不知是喝了什么。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告诉我,我被学长侵犯了。
我试过,试着让故事有一个不同的结局。三天后,我报警。瑞典警方拘留了那名华人博士生,搜查了他的住处。我以为,在瑞典,我可以等来公正。但不久之后,检察官以证据不足为由,撤销了起诉,将他释放。而我的刑事案件证人签证申请,也被移民局驳回。
多少个夜晚,我战战兢兢地拼凑记忆,在所有犄角旮旯里寻找力量,在脑海中一遍遍排练着,面对法庭时该如何承受可能再次袭来的羞辱与伤害。可最终,我连开口讲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悄然离开瑞典。
明亮得刺入皮肤的闪光灯,冰冷镜头遮挡着的猥亵目光;撕心裂肺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报警后开始服用的HIV阻断药,一边呕吐,一边强忍着咽下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吗?如果没有发生,为什么我如此清晰地记得每一道痛楚?不予起诉,是否就等同于对我下达了无声的审判?如果他无罪,那错的,是不是我?
我曾被侵犯的身体,此刻仍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我的手。没用的。你的眼泪洗不出真相,你的颤抖撼不动沉默。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唯有我,始终感知着你的痛。可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将你留在这里。请不要再找我了,请,放我走。
帖子的发布ip是天津市。
评论区不算冷清。除了安慰和声讨,也充斥着不少指责。有评论说:“能说出『我以为在瑞典,他们能帮我找回公道。』这种话,她被x就是活该。”也有人质疑她的动机:“博主多半是想赖在瑞典不走,才编造故事诬告学长,好拿到庇护签证。其实这样的人最好别回国,爱去哪祸害谁就去哪。”更有评论说:“要是华人换成白男,博主早就往人身上倒贴了。”
陈晨读完所有评论,没有看到作者的回复,也不像有博主的熟人发言。
他点击转发。常用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一个头像,是一只背过身去的熊猫。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点下去,而是打开谷歌新闻搜索,将时间范围设置在2022年夏天,输入关键词:“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 □□不起诉”。没有任何搜索结果。他又试着换成“利丁厄岛”,依旧没有结果。最后改用瑞典语搜索,终于跳出了一个链接。他点进去,却只看到404网页不存在。几秒后,页面自动跳转到了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法学院学生会的主页。
他将那个失效链接的URL字串复制到谷歌搜索框里,再次搜索。这一次,除了原链接,还多了一个来自脸书的搜索结果。曾有人将那篇文章分享到自己的脸书上。托此人之福,这篇来自法学院学生会的内部通讯才得以被陈晨看到。
文章说,有一位本校的国际交换生曾报案称遭到□□,但由于当地警方缺乏处理跨文化、跨语言性侵案件的相关培训,最终未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提起公诉。
陈晨起身,走出昏暗的卧室。烧水,泡了一杯格陵兰喇叭茶。这是种北极圈附近生长的植物茶,有淡淡的松木味,睡前喝解乏又助眠。
他托着热气袅袅的茶杯回到电脑前,再次点开momo最后的博文,转发给了唯一的常用联系人。一口茶刚咽下,手机便震了起来,是熊猫头像的回复。头像带了名字,莘小桐。
莘小桐:
瑞典某大学,华人博士学长,难不成□□犯就是你???????
莫非你良心发现,打算去投案自首?笑死??
陈晨:
瑞典大学那么多,华人博士更是数不过来。
不过,我挺确定,这帖子讲的是我们学校的事。
我们学校不大,每年在读的华人男博士,也就八九个。
要是帖子全部属实,那么罪犯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当然,对你来说,我也不能排除嫌疑。
莘小桐:
不要太INTJ了喂。怎么可能是你。物以类聚,我相信也肯定不会是你的朋友的。
陈晨脑子里闪过几个学校里让他可以称之为朋友的面孔,他却只觉得对这些人感觉到陌生。可以一起打一整天的球,打一通宵的游戏,但仍然算不上多了解彼此。他回过神来,打字道:
怎么还没睡?上海都快天亮了吧?
发你这个,是想告诉你,北欧也没你想得那么美好。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渣。
莘小桐:
我向往北欧,是向往在那里可以一个人呆着。
陈晨:
你总得出门吧,出门就可能遇到坏人。
这边可没几个安防摄像头。
莘小桐:
不用摄像头也能抓到坏人的嘛?比如用你发明的那个什么模型。
陈晨恍惚了一秒,回复道:
我好像没跟你提过我做的是什么研究?
手机安静了十几秒。
莘小桐:
你不提我就不能知道了?
你是低估了我的智商,还是低估了自己的Impact factor?搜下你的名字和学校就能看到你发的论文好伐?
<预防及监测人口贩卖的金融数据模型>是你的硕士毕业论文对伐?后来还发表过在瑞典银行数据交换中心的模型实施报告。
你能抓到人贩子,怎么就不能抓到□□犯?
陈晨脸上带着笑,虽然打字传递不出他微微的得意:
既然看过我的论文,那你应该知道,瑞典也有人口贩卖问题,特别是在移民及难民社区里。
过去很多案件都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给犯罪组织高层定罪。我的研究方向就是从资金流向中找到更有力的定罪证据。
贩卖人口属于组织犯罪。这类案件里,资金流向往往是侦破关键。
可性侵案基本都和钱没关系的。性侵就是人类纯粹的恶意。
随着这条消息发出,陈晨渐渐想清了自己为什么对今天刷到的帖子特别在意。他还想继续打字,却被莘小桐抢先发来一条消息。
莘小桐:
你看帖子的评论了没?有人说贴主可能是诬告。你觉得呢?
陈晨打下一句话:"我不为信噪比为0的信源浪费时间。"但是他顿了一下,并没有发送,而是删掉,重新写:
"觉得"并没有意义,不如看数据吧。瑞典是全球□□报案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即便如此,有估算瑞典的□□报案率只有20%出头。
也就是说,至少四分之三的□□受害者没有报案。
而在所有已报案的案件中,最终被定性为诬告的,不到 4%。
所以当我遇到一个说自己遭到□□的女孩,我想到的不是她是不是在撒谎,而是还有很多有类似遭遇,却发不出声音的受害者。只有不把自己的尊严当回事的人,才会妄猜别人也愿意去拿尊严换取利益。
屏幕上,莘小桐名字下面显示"正在输入"。
陈晨一口一口抿着格陵兰喇叭茶,宜家的挂钟滴答走着。茶杯见底,莘小桐没有发过来任何消息。
折磨动物的孩子,霸凌转校生的少年,陈晨对纯粹的恶并不陌生。现在的他已经步入成人的世界,遵守着成人的规则,并因此获得微薄的报酬。当纯粹的恶又一次发生在他身边,他难道仍旧,只能,再一次,用事不关己来说服自己移开视线?
手机屏幕上,"正在输入"的提示不知何时已消失。
陈晨发出今晚的最后一条消息:
还有一点也挺奇怪的,就是我怎么会刷到这篇两年多前的帖子?以我对大数据模型的研究,推荐算法应该不会再推这么久以前的东西了的。
难道只是巧合?算了……上海已经凌晨了吧?你还不睡?我也要睡了。晚安!
他放下手机,洗漱完毕,却并没去睡觉。而是带上头盔,手套,三两步将公路车扛下楼梯。
利丁厄的环岛公路不短,但是陈晨蹬得飞快。心率渐渐冲破140,160,180。他呼吸急促,一泵一泵地将北大西洋凌冽的海风灌入身体,直到气流声把脑袋都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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