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作者:九月甜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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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消炎药果然一粒都没剩下。

      随寒薇不死心将药箱翻了个遍,意料之中的失望。铝箔和胶囊仓都被她捏在手里按扁了泄愤,发出闷闷的抗议声。

      发炎的智齿才好没多久,隔了个经期又发作了。根据前几次的经验,放任不管又会疼上好几天。理智上明白反反复复不是个事儿,要下定决心拔掉也确实不太容易。自己狠不下心是一方面,口腔医院的专家号实在难挂——听说现场挂号窗口凌晨两三点就有人去排队,下午肯定是没有了。网上的号源更是约到了快一个月之后。拖是不想再拖下去了,这周还有插画单要赶。普通号下的医生倒是也能拔,只是拔智齿这种受罪的事还是想找个靠谱的刽子手。随寒薇打开社交软件切到工作号发了条笔记。

      “@翻糖mio:1551终于下定决心拔智齿,一直挂不上市口腔的专家号,c市有无其他靠谱医生推荐球球[哭哭][哭哭][哭哭]”

      事出紧急,随寒薇把自动推送的的同城和相关标签都带上了。再拿起手机,已经有了几个评论。

      “@秒秒秒针:我妈前几天刚去市口拔牙感觉还可以,太太可以试一下!有个小张医生感觉挺年轻但是特别好,一点也不疼拔得超快hhh”

      id有点眼熟,就这个吧。

      市口腔医院是三甲医院里离她最近的一个,但坐地铁有些绕路。网上号源少,随寒薇直接打了个车去窗口碰碰运气。好在工作日人相对少些,到的时候窗口还没挂上“今日号满”的牌子。

      随寒薇递上身份证:“请问拔牙的号今天还有吗?”

      “拔牙今天还剩周大夫章大夫,要挂哪个?”

      “张大夫吧,谢谢。”

      挂号的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姨,眯着眼在电脑上点了几下,还不忘转头跟同事八卦:“小章最近号多了不少啊,这人长得好看是不一样。”

      “四楼A区。”

      挂号单打出来时刚好电梯到一楼,随寒薇接过单子往兜里一塞顺着人流往里挤。出电梯顺着地面箭头找到A区分诊台递上单子,瞥见屏幕上的医生信息时心跳倏地顿住。

      一瞬间甚至连护士在说什么也听不清。

      不会是重名,可能性太小了,他名字两个字都不常见。

      c市,口腔医生。

      秒针说的是张医生,第一反应确实没想到。可是他不是应该在b市吗?

      “可以进去了,章医生现在没病人。”护士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唤回随寒薇的注意。见她脸色泛白神色怔愣,回头指着右后方的诊室道,“就在那儿呢。”

      “好的好的,谢谢。”

      随寒薇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到章旬的场景,也只是设想。毕竟本来就不该再有交集了。若得眷顾也许会有,但绝不是这样的时刻——他穿着挺括的医师袍,硬挺纯白的布料衬得他又高瘦了些。而自己皱巴巴的呢绒外套粘了毛絮,鸭舌帽下是两天没洗的头发和干燥得有些起皮的脸。从分诊台到诊室不过几步路,她强忍着内心想要扭头就走的叫嚣声,用力咬着下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走得轻盈些。

      甚至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自己。

      大概还是记得的吧,毕竟自己曾经让他非常难堪。

      “随寒薇。”章旬的声音隔着口罩听起来有些雾蒙蒙的。被突然点到名字的患者小姐有些局促地站着,双手悄悄伸到背后抓住了衣角。

      “是怎么不舒服?”章旬翻了翻随寒薇递过来的一沓单子,“身份证自己收好。”

      “我下面的智齿之前疼过两次,想看看能不能拔掉。”

      身份证被还回随寒薇手里,硬质卡片在手里无规律地翻转,将微红的手指压出黄白色的印记。

      “先去拍CT吧,小胡给开一下单子。”说完章旬便不再看她,转身写起病历。

      小胡是章旬带的本科实习生,文文静静一个女孩子。自随寒薇进来时便站在一旁记录问诊情况。三两下操作好,小胡拿上预约单带随寒薇出了诊室。

      随寒薇回来时章旬已经把CT看得七七八八,示意随寒薇坐到旁边的牙椅上:“片子没什么特殊的,常规拔除就行。坐椅子上吧,帽子口罩摘了我看一眼嘴里情况。”

      章旬从衣兜里抽出两根一次性棉签轻轻拨开随寒薇的嘴角,实习生小胡在一旁调着灯光。诊室里并不安静,不时响起其他医生治疗的涡轮旋转声和交谈声。

      只是检查,牙椅没有被放躺下,章旬也没有戴手套。随寒薇闭着眼感觉到洗手液和乳胶手套的味道融成柔软的羽毛一般钻进她鼻腔,莫名其妙有些酸痒。不由得心生一丝感激——谢天谢地,他看起来很忙,没有时间和自己打招呼。

      “右边疼?”

      随寒薇“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章旬关掉灯光走到电脑前点点屏幕:“牙龈鼓起来点了,有点肿。片子上看智齿顶前面牙牙根,两边都得拔。今天有心理准备吗?”

      下午的日光已渐渐西斜,给章旬镀上一层旧电影滤镜般的暖黄色。只有一侧,看不清什么太多的。唯有山脊一般直直扫下的眼尾最为清晰,和记忆里她反复描摹过的线条重合拼接在一起。毛流感的黑色被他一眨眼带得振翅般颤了颤,让人生出几分留恋。随寒薇缓缓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僵硬,将视线的运镜推得停顿了两下。

      “有……吧。”

      许是见惯了病人各式紧张的表情,章旬只淡淡笑了一下问:“在不在生理期?”

      随寒薇清清嗓说“不在”,面色微微泛红。章旬点点头,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风险评估和知情同意例行完成后小胡将她带到了手术室,噼里啪啦准备好器械便开始打麻药。无影灯亮起,面前被盖上铺巾挡住了视线。

      眼前事物尽数消失,只剩下光影里不太清晰的、布料的纹路。随寒薇的目光跟着眼前的条纹上上下下,又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她不敢问。

      又过了一会儿,随寒薇听见鞋套踩在地面的沙沙声,是章旬进来拔牙了。麻药效果不错,几乎没什么感觉。屋内极安静,偶尔有金属器械碰撞出的叮当响。章旬的影子打在铺巾上,是柔和的深蓝色。思绪跟着吸引器的负压抽气声一起腾空浮起,又缓缓飘远。

      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了?

      随寒薇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快六年过去了。时间并未在他身上过度陈述什么,只是更加细致地勾勒了轮廓。他周身的气流被吹得更澄澈冷冽了些,一时间分不清熟悉更多还是陌生更多。

      “张嘴,张大。”章旬按了按随寒薇的下牙。

      随寒薇生硬地执行指令,猛一张下巴,“咔吧”一声。

      “怎么了?”

      随寒薇只觉耳旁酸得很,发现下巴动也动不了,嘴巴也闭不上,只能抬起手指着嘴巴发出些模糊的声音。

      “下巴掉了。先别动,给你安回去。”章旬两手固定住随寒薇的下巴,沉声道:“下巴放松,往后。好了。”

      之后的时间里随寒薇便再不敢走神,张口度也实在有限。好在没多久便拔完了。章旬和助手换了个位置指导他缝完线,往伤口处塞上棉球。坐起来时章旬已不在屋内,助手给她一个冰袋,交代在候诊区等半小时再走。

      随寒薇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刷着软件等止血,偶尔余光扫一下穿梭在各个诊室的章旬。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了,护士在等他看完病人收拾诊室。他又回到了她没见过的工作进程之中,在每一间诊室的病人面前揣着同样的一丝不苟的面孔。好像同自己相处的短暂时间也只是这其中齿轮旋转咬合的一块而已。

      或许,这根本不能叫作相处。

      即使又有了对话,甚至有了肢体的触碰,但他们同陌生人一样,他对她,和对每个病人是一样的。他们之间有过无忧无虑纯白无瑕的相伴时光,然而那都是太久以前,久到他大概已经忘了。

      她突然感到无比羡慕章旬,他好像过得还不错,利落,洒脱。而她——每一个失眠焦虑的夜晚,她躲在夜里周遭空旷的角落,在眼前的黑暗带着重量的寒冷面前,她还是不得不靠着一些经久到快要褪色的回忆获取一点温度捱到天亮。

      麻药还没失效,但随寒薇能感觉到嘴里淡淡的血腥味,想舔舐伤口却只能碰到棉球,还隐约有些不适的刮刺感。

      手机上半小时的计时器响了,随寒薇到诊室门口找医生。前面两个诊室已经空了,章旬坐在第三个诊室写病历。帽子和口罩都摘掉了,头发被压得没了形状,毛绒绒地胡乱翘着。随寒薇只静静地站着,还不太想发出声音。

      门框上倚靠的人在桌面投下阴影,章旬转过头见是她,走到门口踩开垃圾桶,示意把棉球吐掉:“张嘴,我看一下还出不出血。”

      随寒薇低头吐掉棉球,沾着口水和血丝有点恶心。张开嘴时不自觉摸了摸嘴角。

      “口水怎么含着?”

      “有味道,有点咽不下去。”

      章旬点点头继续问道:“下巴还酸吗?”

      “有点。”随寒薇放下手:“刚才拔牙时候下巴是怎么了?”

      章旬转身到柜子里拆了包棉球沾了点水,在她嘴角擦了擦,“下颌急性脱位了,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突然大张口,问题不大,回去最近别吃太硬太韧的东西,打哈欠时候手扶一下。”

      “章……医生”,随寒薇第一次这样叫有些别扭,又实在不好意思直呼其名,“钱我怎么交呢?”

      章旬盯着她看了几秒,嘴角泛起几不可见的弧度又迅速归于严肃:“伤口血凝块不太好,你先再坐一会儿再观察一下,少说话。口水咽下去,别含着。”

      随寒薇又坐回了候诊区。

      伤口开始隐隐有些拉扯感,咽口水时候需要咬一下牙。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大概是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诊室里不断有人走出,来来往往从随寒薇身边经过。

      这不是第一次等章旬。几年前在机场车站,随寒薇也是数次这样在人流中等他来。

      如果不是遇见他,她今天未必会下定决心拔这颗牙。

      随寒薇常在晚春时节赏花。花朵初开的时候总是不以为意的,因为知道芳华景致还在后头,最好的时候还未来。

      而当气温一天天热起来,偶尔有一两片花瓣掉落——随寒薇便会意识到,生命为此燃烧的火焰已散去,下次见到这样的色彩,不知道是哪天。

      天色渐暗,章旬再出现时已经换回了便装。白色长袖卫衣配直筒牛仔裤,头发理好了形状。发质偏硬,发际伸出的短短几根碎盖垂落,发梢有点潮湿,轻轻搭在额头和鬓角。这样子太过熟悉——和从前他打完球找她要水喝的时候别无两样。而此时的章旬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只淡淡说一句“走吧。”

      随寒薇楞了一下:“去哪儿?”

      “都下班了,还不走留着看大门?”

      随寒薇鼓鼓嘴,没敢多问什么,跟着章旬往外走,只当是他带她去交费。谁知他直接出了大门走到医院的停车场,停在一辆蝶贝灰沃尔沃面前打开副驾的门:“上车。”说完便扶着车门站着,也不走。两人沉默僵持了一会儿,随寒薇慢腾腾坐了进去。

      车内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不刺鼻,像是香囊香包的味道。章旬发动汽车后打开一点车窗,落了门锁。

      这是什么发展情节?

      随寒薇有点搞不懂了。自己只是和前男友偶遇了一下,顺便在他这里拔了个牙……天地良心,她是走合法渠道挂号的,挂到他的号也完全是阴差阳错的偶然——都怪那个秒秒秒针!连章医生还是张医生都没搞清楚。随寒薇在心底暗暗埋怨起好心而无辜的粉丝,又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交费。

      “哦我还没交费呢,刚才我在公众号看了一下,没看到待缴费账单什么的,是不是要回窗□□?”

      “下班了。”章旬丢出一句没头没尾的回答。

      “诶?”

      “窗口也下班了。你回哪儿?”

      “哦哦,我回住的地方。那钱我等拆线的时候补交行吗?”随寒薇右手搭上车门开了一下,锁住了没有打开。正要开第二下,“咔”的一声又被锁上了。

      “费用你先不用管。”章旬似是有些不耐,食指搭在车锁键上轻敲两下:“住的地方是哪儿?”

      “蓉锦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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