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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夏
冰山块子不理人
高三下学期的那个夏天,热得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连蝉鸣都黏在空气里,拉不长,也断不掉。
市一中教学楼的走廊铺着老旧的水磨石,阳光照上去,像一层滚烫的薄膜,踩一步都能踩出吱啦一声脆响。
秦洛曦抱着一摞刚从教务处领来的新书,胸口被棱角硌得发疼。
她一路低头数着地砖——
“第九块裂缝……第十七块缺角……第二十五块——”
数字让她安心,陌生的校园也因此有了坐标。
就在第二十五块地砖上,她撞上了沈茗礼。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先被他的背影撞进了眼里。
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白衬衫被穿堂风鼓起,像一面逆风张开的帆,干净得近乎无情。
阳光从玻璃斜射进来,落在他后颈的脊椎凸起上,一粒小小的、近乎透明的汗珠顺着颈线滑进领口,消失在第三颗纽扣深处。
那一秒,秦洛曦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人会在夏天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她贪的是一口风。
于是脚步快了一点,呼吸重了一点,怀里的书也随之一歪——
脚尖不偏不倚撞上他的鞋跟。
啪嗒。
十几本教材同时砸向水磨石,声音清脆得像一记耳光。
“对不起。”
她蹲得很快,声音却低而软,像把锋芒裹进棉絮。
手指碰到一本物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面,被太阳烤得发烫,像块烧红的铁板。
沈茗礼没回头,也没弯腰。
他仅仅侧了侧身子,右肩向后让开十五度,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真空地带——
仿佛她是某种传染性极强的病菌,连衣角都可能携带灾难。
秦洛曦的余光里,只捕获到半张侧脸:
睫毛长得过分,在颧骨投下两把小小的扇子;鼻梁挺直,像刀背,泛着冷白的光;唇线抿得紧,唇角却天然上翘,于是那份冷淡里便多了一点讽刺的温柔。
后来她知道,那一整天,沈茗礼只说了一个字——
“嗯。”
不是对她,是对追上来问“沈哥,去打球吗”的薄锦珩。
那声音低而短,像冰锥敲在玻璃上,余音却震得她耳膜发麻。
同一天傍晚,教务处把转学生插进高三(1)班。
班主任老赵拍着桌子介绍:“秦洛曦,桐城一中过来的尖子,物理竞赛省二,大家多帮忙。”
她站在讲台边,目光掠过最后一排——
沈茗礼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不愿让人踩过的警戒线。
他的同桌是傅洛初,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此刻正冲她眨眼,用笔尖在桌面悄悄写:
“别惹他,他刚办完丧事。”
字写得很快,墨迹却深得像刻痕。
秦洛曦被安排到沈茗礼前一排。
搬桌子时,她的新椅子缺了颗螺丝,一歪,“吱呀”一声往后倒——
椅背重重撞上他的桌沿。
全班倏地安静。
沈茗礼正在写题,钢笔尖“啪”地折断,蓝黑色墨水在草稿纸上洇出一朵狰狞的花。
秦洛曦慌忙转身,却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像雪落进火里。
下一秒,他抬脚抵住她椅子的横档,手掌稳稳托住桌沿,力道不大,却足够让摇晃的世界瞬间静止。
“小心。”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完整词语,声音低哑,带着一点不耐,却也是这一天里,他唯一一次主动开口。
晚自习下课铃响,走廊人潮汹涌。
秦洛曦抱着刚发的英语卷子,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卷子雪花般散落。
她弯腰去捡,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拾起最后一页。
指尖与指尖相距两厘米,体温却像潮水漫过来。
沈茗礼把卷子递给她,目光在她手背多停了一秒——
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月牙形指甲痕,是白天被厕所门夹的。
他什么也没问,只把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掌心躺着一颗柠檬糖,糖纸被体温熨得微皱,酸涩的味道透过锡纸隐隐渗漏。
“低血糖。”
他像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定理,陈述句,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
秦洛曦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纹——
干燥,冰凉,却有一条极深的生命线,从虎口裂到腕骨,像被夏天偷偷劈开的峡谷。
人潮推挤,两人被冲散。
糖纸在她掌心沙沙作响,像一场来不及落地的雪。
她回头,只看见沈茗礼的背影重新没进灯光与阴影的缝隙,白衬衫被风鼓起,依旧像一面干净的帆——
只是这一次,帆上多了一粒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柠檬黄色斑点。
那是夏天发给她的第一封密电:
别靠近,也别走远。
因为冰山块子不理人,却会在你跌倒之前,悄悄伸手托住整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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