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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坠泪
七月末的青阳中学,像一锅熬过了头的粘稠糖浆,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腐烂气息。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牢牢罩在头顶。孙雨坐在旧实验楼天台边缘褪色发白的水泥护栏上,赤裸的小腿悬在六层楼高的虚空里,皮肤被粗糙的水泥硌出深红的印痕。风穿过锈蚀的铁丝网,带着灼人的暑气,卷起她额角汗湿的碎发。
这里是她的孤岛。城市的喧嚣、教室的嘈杂、甚至校园里那些鲜活或麻木的声响,都被踩在脚下。只有头顶这片被高墙切割出的四方形天空是她的。她微微仰着头,眼睫低垂,长久地凝视着天际堆积的铅灰色云团。那些云缓慢地移动、融合、变形,边缘泛着不祥的暗沉,如同沉默而巨大的淤青,悬在头顶,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倾泻。风里卷来尘土和植物蒸腾出的闷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铁锈的腥气。
她摊开膝上那本厚重的高中生物课本,书页泛黄卷曲,边缘磨损得厉害。深蓝色的墨水字迹密密麻麻爬满了每一寸空白,微小得如同某种神秘的咒语。那不是笔记,是诗。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干涸的墨迹,感受着纸张粗粝的纹理。指腹上几道细小的、新生的裂口,在书页的摩擦下传来微弱的刺痛。她摊开手掌,看着那几道渗着血丝的裂痕,像无声的控诉刻在皮肤上。有时,深蓝色的墨迹边缘会晕开一点不自然的暗红——那是她指尖冻疮反复撕裂又愈合后渗出的血,被笔尖贪婪地吸吮,混合着墨水,一起凝固在纸上。一种隐秘的、带着血腥气的书写。
右眼尾处,三颗深褐色的小痣排成一个隐秘的三角,在苍白的皮肤上异常清晰。每当她用力眨眼,那里仿佛都会传来一阵遥远而模糊的灼痛,像幽灵的亲吻。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擦过那三颗痣,动作细微得如同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记忆深处某个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呕吐物酸臭的夜晚,刺鼻的烟味混杂着酒精的辛辣扑面而来,伴随着女人压抑的啜泣和男人含混的咆哮……她猛地闭了一下眼,将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强行驱散。
胃部毫无预兆地一阵尖锐抽搐,像一只冰冷的铁钩在里面狠狠搅动、攥紧。这熟悉的、蛮横的疼痛瞬间抽走了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校服口袋深处——那里习惯性地躺着一支冰冷的金属圆规。指尖触到那坚硬冰凉的触感时,一丝近乎扭曲的平静才缓缓压下了胃里翻江倒海的痛楚。痛觉,有时是她确认自己存在、抵抗虚无深渊的唯一锚点。
“姐。”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天台凝滞闷热的空气。
孙雨没有回头。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还有一种……实验室里消毒水挥之不去的冷冽气息,即使在这样闷热的午后也清晰可辨。
孙冯楷停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他高一,身量却已拔高,显出少年特有的清瘦轮廓。深蓝色的夏季校服洗得有些发白,穿在他身上却异常熨帖,仿佛一层融入环境的保护色。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银色保温杯,杯壁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某种精密的武器。他的目光落在孙雨单薄的背影上,像精密仪器扫过待测样本,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捕捉着她每一丝肌肉的紧绷,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你又没去吃饭。”他的声音平直,没有疑问,只有陈述。一种冰冷的肯定。
孙雨终于侧过脸,视线掠过弟弟平静无波的脸庞。他的皮肤是那种不见阳光的冷白,眉眼轮廓干净却透着疏离。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校服领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打着一个丑陋而顽固的死结。黑色的缝线歪歪扭扭,针脚细密得近乎偏执,布料被拉扯得微微变形,边缘起了毛球。她知道那里面缝着什么——那是她无数次在数学课上崩溃演算的草稿纸,那些被揉皱、被汗水浸透、写满绝望数字和混乱线条的纸张,最终都被他一张张拆开、压平、折叠,然后一针一线地、带着某种殉道般的专注,封存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一个病态的、沉默的祭坛,供奉着她的痛苦。
“不饿。”孙雨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被风吹走。她转回头,重新将视线投向天边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压垮天际线的积雨云。胃里的绞痛还在持续,但她握着圆规的手指,在口袋里微微松开了。
孙冯楷没再追问。他走到孙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护栏坐下,肩头几乎挨着她的。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酸味瞬间逸散出来,又被他迅速拧紧杯盖的动作锁住。他递过去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里面躺着几颗晶莹剔透的薄荷糖,翠绿得如同某种有毒的宝石。
“胃不舒服?”他问,目光落在孙雨微微蜷缩的身体上,扫过她额角未干的冷汗。
孙雨看着那几颗翠绿的糖果,胃里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清凉油刺鼻的气味,女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眼球被强行抹入异物时绝望的痉挛……那些被封存的画面碎片再次尖啸着冲击她的神经。她猛地别开脸,呼吸急促了几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
“拿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近乎冰冷,比保温杯的金属外壳更寒。
孙冯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他没有看孙雨,只是默默地将糖果盒重新放回口袋。他的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捻了捻那几颗糖,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指腹。他低头看着自己校裤膝盖上沾着的一点灰白色粉末,像是化学实验室里某种试剂的残留,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标记。
“陈郁,”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今天又在广播站念诗了。‘她行走在美的光影里,如同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他模仿着文学社长陈郁那略带磁性的、刻意追求抑扬顿挫的腔调,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闪即逝。“念的时候,眼睛一直往高三(7)班的方向瞟。”他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孙雨死水般的心湖。
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陈郁。那个总是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笑容温和得像能融化坚冰的阳光的文学社长。他递过来的稿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他说话时眼里的关切真诚得近乎天真。她甚至……曾在某个恍惚的瞬间,被他递来的一瓶水或一句问候击中,短暂地沉溺于那种被正常阳光照耀的虚幻温暖。但此刻,弟弟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连同那刻意模仿的腔调,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她的耳膜,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厌恶陈郁那种自以为是的靠近,那种试图照亮她黑暗的愚蠢善意;她更恐惧……恐惧那光亮靠近时,自己心底深处那一丝微弱到几乎湮灭的、名为“渴望”的悸动。那是致命的软弱,是她和弟弟用扭曲的共生关系在深渊边缘筑起的围栏上,最危险的裂缝!
她不能有裂缝。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是吗。”孙雨的声音毫无波澜,视线依旧牢牢锁着天际翻滚的云层,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世界。她的手指在口袋里,再次握紧了那支冰冷的圆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孙冯楷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孙雨苍白的侧脸上。视线在她眼尾那三颗坠泪痣上停留了片刻,又滑向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像在解读一组复杂而沉默的密码,试图从她细微的肌肉牵动和呼吸节奏中,破译出她此刻全部的情绪风暴。天台上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乱了他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带来远方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压抑的低吼,越来越近。
“快下雨了。”孙冯楷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那点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很快消失在粗糙的水泥地面。“回教室吧。”
孙雨没有动。她看着弟弟转身离开的背影,清瘦而挺直,像一株在暗处生长的植物,带着一种沉默的、近乎残酷的韧性。他手中的银色保温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最后一点阴沉天光下的冷芒,像一个不祥的符号。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往楼下的、幽暗的楼梯口,孙雨才缓缓低下头,重新翻开生物课本。密密麻麻的微小字迹在眼前模糊又清晰。胃部的疼痛仍在隐隐作祟,像一只不肯安息的幽灵,在腹腔深处低语。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铁锈、尘土和暴雨将至的潮湿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带来丝毫舒缓。积雨云越来越厚重,沉沉地压在天际,边缘翻滚着墨汁般的浓黑,几乎触手可及。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正在无声地逼近,带着摧毁一切的热望。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痕,又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腕。那里,靠近肘关节内侧的皮肤上,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指印若隐若现。是昨晚留下的印记。她放下书,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锁骨下方,隔着薄薄的校服T恤布料,能隐约触摸到第四肋骨附近一道长约三厘米的、微微凸起的硬痕。那旧日的烙印,在潮湿闷热的天气里,也隐隐传来一丝迟钝的胀痛。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埃扑打在脸上。天台的铁门在风中发出“哐啷”一声沉闷的撞击。孙雨合上生物课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盾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如同巨大铅块般压向大地的积雨云,转身走向楼梯口。每一步都踏在沉闷的雷声之上,踏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之上。整个青阳中学,连同她和她弟弟那扭曲而坚硬的共生世界,都被笼罩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下,等待着那场注定到来的、彻底的冲刷。
教学楼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午休后特有的、混合着汗味、食物残渣和消毒水的沉闷气息。下午的课还未开始,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说笑打闹,或埋头看书,人声嗡嗡,形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孙雨抱着那本厚重的生物课本,贴着墙根阴影处行走,像一道无声的幽魂,竭力将自己缩进那深蓝色的校服里,避开所有投射过来的目光。
路过楼梯转角处那个巨大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个熟悉的、半透明的棕色小药瓶躺在最上面一堆废弃的练习纸和零食包装袋上。标签被撕掉了一角,但上面残留的“止咳”字样依然清晰可辨。瓶口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瓶壁上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糖浆状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点诡异的水光。
孙雨的目光在那瓶子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的波动。那波动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她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垃圾,脚步没有丝毫停留,抱着课本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她继续向前,很快汇入走廊尽头涌向教室的人流,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门框的阴影里。
在她身后,那空荡荡的止咳药瓶静静地躺在垃圾桶的垃圾堆上,像一个被遗弃的、无人认领的秘密。瓶口残留的液体,正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沿着瓶壁滑落,滴入下方一张揉皱的数学试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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