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刚见
太极殿的琉璃瓦浸在晨露里,泛着冷而亮的光。
檐角的走兽衔着初升的日光,将鎏金的纹路映得愈发灼眼,连瓦当边缘凝结的露珠,都似坠了碎金。
殿门两侧的青铜鹤炉燃着南海沉水香,烟缕顺着殿角的飞檐缠上去,丝丝缕缕,像把这满殿的朱红金翠都裹进了层朦胧的纱。
香风漫过丹墀,混着阶前石缝里钻出的青草气息,倒冲淡了几分朝堂的肃穆。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刚落,殿门“吱呀”洞开,靴底碾过金砖的脆响便滚了满殿——今日是朔日大朝,文武百官按品阶列在丹墀下,朝冠上的珠串随着躬身的动作轻晃,撞出细碎的嗡鸣,像是春蚕食桑的轻响,却又裹着无形的张力。
江昱白是最后一个进殿的。
他身上的银甲还沾着未褪尽的霜气,甲片边缘凝着的白霜被殿内的暖意烘得微微融化,顺着冷硬的甲胄往下滑,在金砖上洇出点点湿痕。
他那长发乌黑蓬松、束成马尾,露出流畅的下颌线与略带劲瘦的锁骨线条,气质英挺又带点随性,在清晨的光下闪着“光“。
江昱白腰侧的玄铁令牌随着脚步晃悠,撞出沉钝的响,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当年老将军战死漠北,遗体都没能寻回,只留下这枚刻着“江”字的令牌,被江昱白日夜佩戴,磨得边缘发亮。
他走得极快,军靴踏在金砖上,声响格外清脆,带着股不容置喙的锐气,走到武将列尾时,甲片擦过旁边老将军的朝服,带起一阵风,吹得老将军袍角的补子微微颤动。
老将军皱着眉侧头,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到了嘴边的斥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谁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是陛下亲封的“活煞神”。
十七岁承袭父爵,彼时北狄犯境,朝野上下无一人敢领兵,是他带着父亲留下的旧部,硬生生在雁门关守了三个月;二十岁领着三千玄甲军,千里奔袭,踏平北狄七座烽燧,杀得北狄可汗连夜北逃,从此“江昱白”三个字,在边境比虎狼还管用。
如今虽解了边境小乱班师回朝,眉眼间的戾气却没褪干净,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却带着股沙场磨砺出的冷硬,活像柄没入鞘的刀,稍不留意便会伤人。
“镇国将军倒是威风,”文官列里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殿上也穿着甲胄,是怕北狄的箭追到宫里来?”
江昱白的脚步顿了顿。他抬眼扫过去,文官列首的李斯年正捻着山羊胡须,目光却没看他,只对着殿顶的藻井轻哼了一声,那姿态,像是在嘲讽江昱白粗鄙无礼。
江昱白的嘴角勾出点凉薄的弧度,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敲了敲,刚要开口回怼,却听内侍又尖着嗓子唱喏:“国师到——”
这一声唱喏,像是带着某种魔力,殿内的空气瞬间柔和了几分。
殿门处的光突然软了,不再是之前那般刺眼的金,而是漫进了一层温润的白,像是雪后初晴的光,裹着淡淡的暖意。
沈栖雁穿着一身月白道袍,广袖垂到脚踝,袍角绣着暗纹云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真有云雾缭绕。
手里的折扇晃了晃,连那冷硬的木色都似浸了层温软的光。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袍角扫过金砖,竟连一丝声响都没有,仿佛脚不沾地一般。
长发白皙如雪,那双浅色的眼睛泛着淡淡的浅紫色,衬得他眉目愈发清俊,像浸在雾里的远山,看不真切,却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百官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这位国师是三年前奉先帝遗诏入宫的,据说出身隐士家族,精通卜算、星象、儒道经典,入宫第一年便以一场精准的日食预言稳住了朝野,先帝临终前更是亲封他为护国真人,特许他入朝议政,无需行跪拜大礼。
他性子温润,待人谦和,从未与人争执,却偏偏在朝堂上极有分量,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
“国师今日来得迟了,”皇帝陆玄澈坐在龙椅上,指尖摩挲着玉如意,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的笑意,“可是星象有异动?”
沈栖雁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优雅,道袍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腕骨分明。
他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琴弦,温润动听,却又带着几分疏离:“回陛下,昨夜观得荧惑犯心宿,主兵事凶,又逢岁星逆轨,恐伤民力。臣演算至寅时,故而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殿内突然静了静。
武将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谁都知道今日朝会的核心议题,便是北狄残部的处置。
江昱白三天前刚递了折子,明明白白写着“主动出击,犁庭扫穴”,主张趁北狄元气未复,一举将其歼灭,永绝后患。
此刻国师这话,分明是冲着镇国将军来的,是明晃晃地反对出兵。
江昱白的指节在剑柄上攥紧了,骨节泛白。
他抬眼看向沈栖雁,对方刚直起身,眼角的余光正扫过他,那目光淡得像水,却偏让他想起边境寒冬里的冰碴子,冷得人心里发紧——昨夜他在营里看军报到深夜,听斥候回禀,说国师府的灯亮了一整夜,直到寅时才熄灭,原以为是在卜算什么关乎国运的大事,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专门拆他的台?
“臣有奏。”江昱白上前一步,甲片碰撞着撞出清脆的响,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北狄残部屯于漠南,劫掠边民已有三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主动出击,待其勾结西戎,势力壮大,届时再想剿灭,怕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后患无穷。国师说荧惑犯心宿主凶,可臣的三千玄甲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没怕过什么凶兆。”
他的声音像砸在金砖上的铁,铿锵有力,震得殿内的沉水香烟都晃了晃,卷着香灰落在金砖上。
文官们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李斯年捋着胡须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道:“镇国将军年纪轻,血气方刚,到底是不知‘民力’二字怎么写。去年征北狄,河南道的税赋已加了三成,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春种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动兵戈,粮草军需从何而来?百姓拿什么纳粮?总不能让陛下的子民饿死在田埂上吧?”
“丞相是在说臣的兵吃白食?”江昱白的眉峰猛地挑起来,眼神瞬间冷了几分,“玄甲军的粮草,是臣在漠北抢的北狄牛羊,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没动河南道一粒米、一文钱,何来加重百姓负担之说?”
李斯年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没想到江昱白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顶回来,一时语塞,刚要开口反驳,却听沈栖雁的声音又漫了过来,不疾不徐,却恰好盖过了他的话音:“镇国将军说得是,劫掠敌寇粮草,确是兵家良策,可抢来的粮草能养一时,养不了一世。岁星逆轨,主农事荒,今年的收成怕是堪忧,若此时动兵,必然要征调民夫,耽误农事,来年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届时内忧外患,大靖该如何自处?臣所言,并非反对将军护国安民,只是时机未到,恐失天时。”
“天时?”江昱白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桀骜不驯的意味,他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得金砖“咔”地响,像是在发泄心里的火气,“国师在山里待久了,怕是不知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玄甲军的兵,哪个不是爹娘被北狄杀了、家园被北狄毁了的孤儿?他们跟着我,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为了让边境的百姓能安稳过日子。这‘人和’,难道还不够破那劳什子凶兆?”
沈栖雁终于正眼看向他。
那目光里没了方才的淡漠,反而像浸了冰的墨,黑沉沉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锐色:“镇国将军是在说臣不知人间疾苦?”
“臣可没说,”江昱白的嘴角勾着笑,眼神却冷得像霜,“臣只是说,国师的星象,管不了疆场上的刀,也护不了边境的百姓。”
殿内的空气突然凝住了,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陆玄澈手里的玉如意停了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丹墀下的两人——一个是满身戾气的少年将军,甲胄上还沾着边境的风沙,眼神锐利,像头蓄势待发的狼;一个是温润如玉的国师,道袍上的云纹都似浸在光里,神色平静,却自带一股威慑力。
这两人像冰和火,撞在一起却偏生撞得好看,连那沉水香都似添了点活气,让这沉闷的朝堂多了几分趣味。
“你们两个,”陆玄澈突然笑出声,声音爽朗,打破了殿内的凝滞,“一个说要打,一个说不能打,倒像戏台子上的生旦净丑,唱得朕耳朵都痒了。”
他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顿时松了些,文官武将们都跟着笑了起来,连之前紧绷着脸的老将军,嘴角也微微动了动。
沈栖雁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语气依旧温和:“陛下说笑了。臣是为国运着想,镇国将军是为边民安危,立场不同而已,并无半分私怨。”
“立场不同?”江昱白嗤了一声,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我看是国师惜命,久居京城,养尊处优,早就不敢看疆场上的刀光血影了。”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扎进殿内的寂静里,瞬间让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降到了冰点。
百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栖雁,生怕这位温润的国师动怒。
沈栖雁的指尖在折扇的柄上轻轻蜷了蜷,那折扇的温润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压下了心底的那点波澜。
他抬眼看向江昱白,眼底的雾突然散了,露出点锋利的锐色,像藏在剑鞘里的剑,终于露出了锋芒:“镇国将军觉得,臣是惜命之人?”
“难道不是?”江昱白往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甲片擦过沈栖雁的道袍,带起一阵极淡的药香——是甘草和茯苓混合的味道,清清淡淡,像他在边境见过的医庐里的气息,带着点安神的暖意。“国师在京城里观星象,算卦辞,锦衣玉食,安然无恙,自然不知道疆场上的人,是拿命换太平,是怎么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镇国将军可知,去年征北狄,你下令斩杀的三百北狄降卒,其中有三百是真心归降的牧民?”沈栖雁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裹了冰的棉絮,看似柔软,实则冰冷刺骨,“他们放下武器,归顺大靖,只想求得一条生路,可将军一句‘恐有奸细’,便将他们尽数斩杀。他们的妻儿在漠南哭了三个月,日夜祈祷,盼着能为亲人收尸,这哭声,镇国将军在温暖的营帐里,可听见了?”
江昱白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人当众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他攥着剑柄的指节泛白,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冷的剑身,带来一阵刺痛——去年在漠北,他的确下令杀了三百降卒,可那不是因为他嗜杀,而是因为斥候连夜来报,说那些降卒里藏着北狄的死士,身上藏着炸药,要趁夜炸了他的粮营。粮营是全军的命脉,一旦被毁,三千玄甲军便会陷入绝境,他别无选择,只能下令斩杀。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解释,包括皇帝,一来是觉得多说无益,二来是不愿让人觉得他优柔寡断,可眼前这国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三百牧民”都分毫不差?
“国师是在查臣的兵?”江昱白的声音里淬了霜,带着浓浓的警惕和敌意,“还是说,国师与北狄有所勾结,不然怎么会对漠北的事如此清楚?”
“镇国将军慎言!”李斯年突然高声道,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国师是先帝亲封的护国真人,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怎么会通敌?倒是将军,动辄以‘通敌’扣帽子,不分青红皂白,怕是仗着自己手握兵权,便不把朝堂规矩、陛下威严放在眼里了吧?”
“丞相这话说反了,”江昱白的目光扫过李斯年,带着股慑人的寒气,让李斯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回沈栖雁身上,一字一句道,“我是怕有些人,拿着星象当幌子,打着护国的旗号,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栖雁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笑极淡,像雾里的花,若隐若现,却让江昱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镇国将军若觉得臣的星象是幌子,不如今晚随臣去观星台,亲眼看看荧惑犯心宿的凶兆,看看那岁星逆轨的异象。”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昱白身上的银甲上,补充道,“不过将军这身甲胄,怕是进不了观星台的门——那儿的台阶是汉白玉铺就的,经不起铁片子砸,若是磕坏了,臣可赔不起。”
殿内突然爆发出低低的哄笑,这次的笑声比之前更真切些。
谁都听得出,国师是在调侃江昱白粗鲁莽撞,连穿着甲胄上殿这种不合规矩的事,都被他拿来当话柄。江昱白的耳根瞬间红了,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像是被火烫了一般——他长这么大,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在朝堂上怼人无数,还从没被人这么噎过,更别说被人怼得说不出话,偏偏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温润无害的国师。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见沈栖雁已经转过身,对着陆玄澈躬身行礼:“陛下,臣昨夜演算的卦辞在此,请陛下过目。”
内侍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上前,陆玄澈展开看了一眼,目光在“民力凋敝,兵事当止,静待时机,方为上策”十六个字上顿了顿。他抬眼看向江昱白,少年将军的脸还红着,却偏梗着脖子,像只炸毛的狼,明明气得不行,却又强撑着不肯服软,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镇国将军,”陆玄澈的声音漫不经心,带着几分试探,“你觉得国师的卦辞,准吗?”
江昱白咬着牙,腮帮子微微鼓起,声音硬邦邦的:“臣不信卦辞,只信手里的刀,只信战场上的胜负。”
“可朕信。”陆玄澈的指尖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狄的事,先放一放。河南道的春种刚过,朕要的是安稳,是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再起战端,让天下动荡。传旨下去,玄甲军暂且驻守京郊大营,休整待命,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自出兵。”
他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江昱白的火气瞬间灭了大半。
他看着陆玄澈,又看向沈栖雁——对方正垂着眸,道袍的广袖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点苍白的下颌,像没沾过烟火的玉,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场争执与他无关。江昱白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他明明是为了边境的百姓,明明是为了大靖的安危,可到头来,却成了鲁莽冲动、不顾大局的人。
“陛下,”江昱白的声音沉下来,带着几分不甘和急切,“北狄狼子野心,不会等河南道的庄稼熟,不会等陛下所谓的‘时机’。他们现在已经在勾结西戎,一旦联手,后果不堪设想啊!”
“镇国将军是在教朕做事?”陆玄澈的目光突然冷了下来,龙椅上的威严瞬间散发出来,压得殿内的人都不敢出声,“还是觉得,朕的龙椅,坐得不稳,需要将军来替朕做主?”
殿内的空气瞬间冻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百官们都低下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更不敢看江昱白的反应。
沈栖雁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抬眼看向江昱白,对方的背挺得像杆枪,甲片上的霜气似乎又重了些,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一层冰冷的寒气里。
“臣不敢。”江昱白躬身行礼,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戾气,却像浸了冰的铁,硬邦邦的,带着几分压抑的委屈,“臣只是忧心边境安危,忧心百姓疾苦,绝无半分冒犯陛下之意。只是臣的玄甲军,随时待命,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即刻便可奔赴漠南,斩杀敌寇。”
“待命就好。”陆玄澈的语气又软了回来,他把玩着玉如意,看向沈栖雁,语气里带着几分嘉奖,“国师昨夜辛苦了,演算星象至寅时,费心费力。赏雪参一匣,上等丝绸十匹,回去好好歇息,日后还要多为朕分忧。”
“臣谢陛下恩典。”沈栖雁躬身谢恩,转身时,眼角的余光又扫过江昱白。对方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甲片的冷光映在他的侧脸,像刻在石头上的冰,棱角分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落寞。
朝会散了。
百官鱼贯而出,脚步匆匆,却又不敢太过喧哗。李斯年路过江昱白时,特意放慢脚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镇国将军年轻气盛,到底是比不得国师沉稳。往后啊,少跟国师对着干,国师深得陛下信任,又有星象之说加持,将军硬碰硬,怕是只会伤了自己。”
江昱白没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看着沈栖雁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那道月白的身影走得极稳,道袍的下摆扫过门槛,连点灰尘都没带起,仿佛从未踏足过这充满纷争的朝堂。
那股甘草和茯苓的药香还留在殿里,混着沉水香,萦绕在鼻尖,让他的胸口堵得更慌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将军,”苏衿寒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件黑色的貂皮披风,低声道,“外面起风了,春寒料峭,将军穿上披风吧,免得着凉。”
苏衿寒是江昱白的副将,出身寒门,凭借一身武艺和过人的胆识,从普通士兵一路晋升为副将,是江昱白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他性格沉稳内敛,心思细腻,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江昱白提个醒,或是递上一份温暖。
江昱白接过披风,指尖触到布料上柔软的绒毛,突然想起方才沈栖雁的道袍——那料子看着比他的披风软多了,像是上好的云锦,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云朵一样柔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心里暗骂自己荒唐,竟然会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将军?”苏衿寒见他走神,眼神有些恍惚,忍不住低声唤道。
江昱白回过神,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将披风裹在身上,甲片撞出清脆的响:“回营。”
他刚走出殿门,却见沈栖雁站在廊下,手里的拂尘正轻轻扫着落在台阶上的杏花花瓣。
晨露沾在他的白袍上,像落了层碎星,晶莹剔透。
廊外的杏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发间,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慢条斯理地扫着台阶上的花瓣,仿佛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镇国将军留步。”沈栖雁的声音漫过来,顺着风飘进江昱白的耳朵里,温润依旧,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
江昱白的脚步顿住。
他转过身,看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道袍的广袖擦过他的甲胄,带起一阵极淡的风,风里依旧带着那股清清淡淡的药香。
沈栖雁比他矮一些,抬头看他时,需要微微仰起下巴,那双眼睛里像是装着整个星空,深邃而遥远,却又偏偏带着点专注的光芒。
“将军方才说,臣的星象管不了疆场上的刀,”沈栖雁抬眼看向他,眼底的雾又回来了,朦胧了他的神色,“可将军有没有想过,刀能护的,是一时的边民;星象能护的,是一世的国运。刀光剑影能换来一时的太平,却换不来长久的安稳。将军年轻,性子刚直,总会懂的。”
江昱白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温和而坚定,却偏让他觉得冷,觉得不舒服。
他突然笑了,伸手扯了扯对方的道袍袖口,布料软得像云,像棉花,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国师的袖子挺软,”他故意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北狄的箭,能不能护得住边境的百姓。”
沈栖雁的指尖猛地蜷了蜷,折扇差点从手里滑落。
他看着江昱白,对方的嘴角勾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连那点少年气都裹着戾气,带着股蛮不讲理的劲儿。
他沉默了片刻,收回手,用折扇轻轻扫过被江昱白扯过的袖口,像是在拍掉什么脏东西,语气也冷了几分:“将军若没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月白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廊尽头,与漫天飘落的杏花花瓣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
江昱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突然觉得那道月白的影子,像只随时会飞走的雁,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而自己,却被这朝堂、这兵权、这家国责任,牢牢地束缚着,喘不过气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根,那里还热着——活了二十年,他头一次被人怼得说不出话,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师。
“将军,”苏衿寒低声道,“国师好像生气了。”
“生气?”江昱白嗤了声,转身往宫门外走,脚步迈得极大,像是在发泄心里的不满,“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像会生气的人?我看他根本就是冷血无情,只在乎他的星象卦辞,根本不管边境百姓的死活。”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跳却莫名快了些,像有只小鹿在心里乱撞。
晨风吹过他的披风,带着殿里的沉水香和那股清清淡淡的药香,让他想起方才沈栖雁的眼睛——那里面的雾,好像不是冷的,是烫的,烫得他心里有些发慌,有些不知所措。
宫门外的马车已经备好,是江昱白在京郊大营用惯了的军用马车,车身坚固,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车帘边缘缝了圈黑色的貂毛。
江昱白刚要上车,却见一个穿着青色袍的少年抱着个药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没看清路,一头撞在他的甲胄上,“咚”的一声闷响,药箱里的瓷瓶撞出清脆的响,叮叮当当,像是在奏乐。
“哎呀!”少年揉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抬头见是江昱白,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物件,“你就是镇国将军江昱白?我是国师的弟子纪晏书!你方才在殿上跟我师父斗嘴,好厉害啊!把我师父都快怼得说不出话了!”
纪晏书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弯弯,嘴角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性格跳脱,像只蹦跶的兔子,与他师父沈栖雁的温润沉稳截然不同。
江昱白的眉峰挑起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你师父让你来的?是来替他教训我?”
“不是不是!”纪晏书连忙摆手,动作幅度极大,差点把怀里的药箱扔出去,“我是来给长公主送药的,刚从偏殿出来,碰巧遇见你了。我师父没让我来,他……他回去看书了。”他说着,突然捂住嘴,眼睛转了转,像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没什么没什么!将军,我先走啦,长公主还等着吃药呢!”
他抱着药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远了,青色的衣角扫过台阶,带起一阵风,吹得落在地上的杏花花瓣微微颤动。
江昱白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沈栖雁的脸——那雾里的山,那般清冷疏离,怎么会有这么跳脱活泼的弟子?这国师府的人,倒真是奇怪。
“将军,”苏衿寒低声道,“这国师府的人,都挺奇怪的。国师温润如玉,弟子却跳脱得很,倒像是两个极端。”
江昱白没说话。
他上了马车,车帘放下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宫墙根下的杏花树,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雪。
沈栖雁的道袍也是白的,若是落在那片雪里,怕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江昱白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沈栖雁的身影——白发浅眸,月白的道袍,温润的声音,眼底的雾,还有那股清清淡淡的药香。
他想起沈栖雁说的那句“他们的妻儿在漠南哭了三个月”,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他突然觉得,这京华的春天,好像比边境的冬天,还要冷。冷得人心头发紧,冷得人喘不过气来。
车厢外,苏衿寒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军,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国师是怎么知道漠北降卒的事的?万一……”
“不必。”江昱白睁开眼睛,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他要查,就让他查。我江昱白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替我盯着点丞相李斯年,我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是,将军。”
马车继续前行,朝着京郊大营的方向驶去。车厢内,江昱白再次闭上眼睛,可沈栖雁的身影,却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插入书签
我们萌萌的小雁 小鱼(昱)小衿寒 小晏书…反正四个都很萌 特别是雁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