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将行

　　“镇邪大将军意图谋反，被皇上下令斩立决！”

　　午时三刻刚过，逝者的血尚且温热，这则消息已不胫而走。

　　作为开国至今唯一的女将，镇邪大将军少年成名，战功显赫，未曾有败，最后竟因贪念而死，不得全尸。

　　此等转折，惹无数人议论纷纷。

　　“驱逐蛮夷、开拓疆土，她本该是我等女子的榜样，谁知落得这么个结局。可惜，可惜。”

　　有人叹惋。

　　“确实可惜，可惜在处罚不够重！洛家世代忠良，却出了个如此狼子野心之辈，污了祖祖辈辈的清名，实在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有人愤懑。

　　“小友莫要激动，依我看，此事尚有怪异之处。众所周知，镇邪大将军武能赤手空拳打猛虎，文能通晓兵书二十四卷，若是真心夺权篡位，怎会轻易被伏诛？”

　　有人怀疑。

　　但无论世人想法如何，曾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已跟随早年为国捐躯的父母族亲的脚步，孑然踏上黄泉路。

　　她的故事不再延续，随时间流逝，淡出人们的视野。

　　而那些还滋滋乐道的人，也因皇帝下令，禁止百姓再讨论此事，而闭上了嘴。

　　自此，镇邪大将军彻底成为了一个不可说的“禁忌”。

　　一年后，山林野道上，一队车马徐徐前行。

　　洛云鹤正视前方，一手牵住缰绳，另一只手探向腰间的剑。

　　她听到，树林里响起了轻微的、杂乱的脚步声，来者约莫二十三人。

　　雁山的山匪猖獗，经常打劫过路的商队。

　　这是她的第一个任务，五辆车里装载的数十箱珍品，是此次的镖物，绝不能有闪失。

　　“朋友，可懂规矩？”

　　眨眼间，山匪已乌泱泱围住车马。

　　领头的山匪扛着狼牙棒，浑浊眼珠里，凶光与贪婪肆意流淌，“留下买路财，这山我们送你们过。否则，这山里的野狼，可就有新鲜口粮了。”

　　“区区蟊贼，不过蚁聚之兵，也敢占山学虎称大王。”洛云鹤低喃，冷眼俯视众山匪，黑白罗刹面具两边，赤红的流苏轻轻晃动。

　　起风了。

　　玄铁锁子甲勒住鸦青劲装，银线暗绣的兽纹在衣襟翻折处若隐若现，肃杀之气飘溢而出。

　　用眼角的余光，洛云鹤瞥见：戴清丽狐面者，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显然，她的同行者不欲多生事端。

　　再看领头的山匪笑容嚣张，已经准备将钱袋收入囊中。

　　可歪风邪气，怎能不遏反助？

　　噗嗤！

　　寒光闪过，斩下领头的头颅。

　　洛云鹤的身影消失在马背。

　　待她于地面站定，山匪的血流了满地。唯一的幸存者被划断了脚筋，躺在地上苟延残喘。

　　她立于二十二具尸体中心，恍如爬出幽冥的恶鬼。

　　“玉面狐，把你的东西收好。”

　　转剑挑起钱袋，洛云鹤将它抛给戴狐面的人，收剑入鞘。

　　“本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何必大动干戈？”玉面狐轻飘飘的开口。

　　尽管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赞同，洛云鹤仍坚定地说：“若能歼灭山匪，对周遭的百姓，有利无害。”

　　所以，她要斩草除根。

　　洛云鹤在幸存者旁侧俯身，半跪在地。

　　那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苍白的脸沾满血污与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的模样可怜，却未必值得同情。

　　“你们的据点在哪里？”洛云鹤审问。

　　少年忙说：“从此处向东穿过树林，沿着溪流走两里地，能看见一棵绑红布的歪脖子树，右边的小道尽头，就是寨门。”

　　“多谢。”洛云鹤按住少年的脖颈。

　　只听“咔嚓”一声，少年便没了生息。

　　洛云鹤起身，发现玉面狐展扇遮目，似是不忍注视这残忍的景象。

　　她没有多说什么，却在擦肩而过时，听见了一句：“他的心性尚不成熟，倘若加以管教，未必不会迷途知返。”

　　“你说的，不失为一种可能。”洛云鹤没有反驳，“但谁可以为他担保？谁可以负责教导？谁可以随时看管，避免他再‘犯错’？”

　　玉面狐轻声叹气，没有回答。

　　可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洛云鹤心如明镜，翻身上马。

　　此后，一路无话。

　　行入乐宁镇，车队停在豪院前。洛云鹤敲响朱红漆门，铿锵有力地喊：“百鬼镇江湖，刀剑护平安！魍魉镖局已将货物送达，烦请查收。”

　　不一会儿，小厮拉开门，一位身着月白缎面长袍的男子走出，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幽华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富贵气度。

　　“辛苦各位了。”男子客气道，示意小厮将车中的黄花梨箱搬运进府。

　　“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洛云鹤礼貌回应。

　　商承运，鲤江一带有名的富商，她此次任务，便是替其护送珍宝回家。

　　“各位跋涉幸苦，不如留下，吃个便饭，歇息一晚，再返程？”商承运热情地邀请。

　　洛云鹤刚婉拒对方的好意，便见玉面狐上前一步，递上钱袋，说：“此行有惊无险，您准备的过路费，我们没有使用，现还物归原主。”

　　“你们过雁山,没有遇到山匪？”商承运不解，转而注意到钱袋上的点点暗红，蹙起眉头。

　　洛云鹤主动解释：“拦路的山匪已死......”

　　她话还没说完，商承运就强压怒火呵斥：“你们怎可如此行事！”

　　“我在委托时便已嘱咐过，切忌与那帮人动手脚，你们答应得好好的，为何还是！”他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魍魉镖局，果然不比那些口碑载道的镖局，竟连最基本的信誉都不讲。”

　　看着商承运对自己所托非人的懊悔，洛云鹤的视线扫向心虚别过脸的玉面狐。

　　她知道的任务信息，皆由对方转告，如果信息有漏，必定是对方有所隐瞒。

　　不过，洛云鹤并非不能理解玉面狐此举的目的。

　　与常规镖局不同，魍魉镖局有一大特点，便是“全部成员皆以鬼面示人，代号相称”。

　　每位新成员，都由大当家白泽单独选拔。

　　而入选后的第一步，就是饮下白酒作的孟婆汤，封尘过往种种。

　　故成员间互不知底细，难付信任，有试探之意也合乎情理。

　　洛云鹤收回视线，眼下更重要的事，是安抚委托人的情绪。

　　“你不必烦忧，剩下的山匪，我会处理干净。”她承诺。

　　商承运摆摆手，唤小厮去备马车，“不必多言，你们尽快离开。”

　　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态度，令洛云鹤嗅到一丝异常。

　　对于山匪，商承运的害怕之中，还有夹杂着深厚的畏惧。

　　根据她的经验来看，原因无非有二：要么这群山匪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这群山匪背后有人。

　　临近黄昏，夕阳点燃天空的云霞。

　　面前的朱门被关上，洛云鹤盯着威风凛凛却显残缺的石狮看了几秒，才转身跟上队伍。

　　一连奔波数日，同行的镖师多感劳累，便寻了家客栈，稍事休息。

　　路过街边的面具摊，洛云鹤顺手买了一个素白面具。

　　随后，她向店小二借来粗布麻衣，解下代表镖师身份的令牌，更换装束，食用晚餐，静待时机。

　　天色逐渐暗沉，灯火归于沉寂。

　　洛云鹤走到窗边，还未有所动作，就敏锐察觉到，有人推开了房门。

　　暗香缠绕身侧，她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玉面狐。

　　“你还真打算，将那山匪杀个干净？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又何必多管闲事，自找麻烦。”玉面狐劝说。

　　洛云鹤留下一句“我不会暴露身份，连累你们”，便利落翻出窗沿。

　　径直回到山林野道，她按照路线潜入山寨。

　　已是深夜，除去巡逻喽啰，大多数山匪都在酣睡。

　　洛云鹤悄无声息地飞跃屋顶，在脑海里绘制地形图。

　　忽的，屋檐下传来一抹光亮，交谈声飘入耳中，内容大致是商承运前来赔罪的事。

　　但在其中，洛云鹤抓到了“寨主”、“林子业”两个关键词。

　　原来此处是山匪头目的屋子。

　　获得重要信息，她没有继续偷听对话，快速摸清地形，藏匿于寨外树林暗处。

　　不久，一辆马车驶出。

　　洛云鹤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其后，目睹它停在了一户人家的侧门。

　　那里，应该就是林子业，林巡检使的府邸。

　　心中的猜测成形，洛云鹤返回客栈。

　　事关官员，就不能简单地以武镇压。

　　她需要从长计议。

　　洛云鹤本想找个借口，在镇里多留几天，没想到白泽会飞鸽传信来，召她回去。

　　“这次任务的情况，玉面狐已经告诉我了。”白泽开门见山，“稍有不慎，你就会粉身碎骨。即便这样，你也要趟这浑水？”

　　“为百姓排忧解难，是我出生起就选定的道路。送镖是如此，除山匪拔奸官亦是如此。”洛云鹤毫不犹豫地说。

　　“镇邪大将军的胸襟，实属令人钦佩。但--”白泽拿出一纸书信，放在洛云鹤身前。

　　“你已经死过一次，还望你考虑清楚。”

　　洛云鹤沉默。

　　其实，皇帝会起疑心，她早有预料。

　　历史上，功高震主的臣子，很少能久居要津。

　　兵权总有一天是要交出去的，可那一天实在来的太快。

　　边境还未完全稳定，周边国虎视眈眈，蛮夷的求和也并非真心。启国重文轻武多年，可堪重任的将领少之又少。

　　因此，皇帝想要靠杯酒释兵权时，她装傻糊弄过去了。

　　一晃，又强撑过数年。

　　此计终归不长久，所幸，在她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前，启国已成大启，从国家跃升为王朝，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把兵权还给帝王，是她最后需要做的事。

　　此生无憾，她本未想过假死脱身，欺瞒天子--

　　洛云鹤展开信纸，清逸的行书映入眼帘，尾页的落款处，燕子衔枝寓春来。

　　纪春澜，皇帝三子，封号瑾，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封信的内容，是询问她的伤是否养好、日后的打算，以及表明--

　　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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