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江山

作者:一只姜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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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马踏长安


      暮春的长安,总像浸在一碗温醇的蜜水里。

      朱雀街两旁的垂柳早褪了鹅黄,绿得沉甸甸的,风一吹,枝条便扫过青石板路,带起细碎的凉意。酒肆的幌子在暖日里晃悠,卖花姑娘的竹篮里堆着新摘的芍药与蔷薇,甜香漫过半条街,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裹着市井的喧闹,成了这都城独有的温吞模样。

      直到那阵马蹄声从永定门外撞进来。

      不是寻常富家子弟的游春马,也不是驿站快马的急驰,是成百上千匹战马踏碎寂静的轰鸣。起初只是远处隐隐的震动,像闷雷滚过云层,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朔北的风沙气与淡淡的硝石味,硬生生劈开了长安的柔腻,让临街的酒旗都抖了三抖。

      “是兵!”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原本散落在街角的行人霎时乱了阵脚。挑着担子的货郎慌忙往屋檐下躲,绣楼上正描眉的姑娘们推开窗,连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醒木都顿在了半空——长安久无战事,这般规模的骑兵入城,已是三年未见。

      守城的卫兵早得了消息,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的刀。他们望着尘雾翻涌的街口,看着那队玄甲骑兵破开黄烟而来,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枪尖挑着的红缨像一簇簇跳动的火,烧得人眼睛发慌。

      最前头那匹雪白马,比周遭的战马高出半个头,神骏异常。骑手斜倚在鞍上,银枪松松搭在肩头,枪杆上还缠着几圈风干的红绸,是北地风俗里祈胜的物件。他没戴头盔,墨色的长发用同色红绸束着,大半垂在玄甲外,被风卷得肆意飞扬,发尾沾着的沙砾随动作簌簌落下,落在甲胄的鳞片上,发出细碎的响。

      “是镇北军!”

      “是谢将军回来了!”

      惊呼声里,骑兵队已到了城门口。为首的骑手勒住缰绳,雪白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玄甲上凝结的霜气与尘土在动作中簌簌坠落,露出底下被日光晒得微暖的金属光泽。

      谢知奕抬手抹了把脸,蹭去眉骨上的灰。他的手掌粗糙,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划过脸颊时,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这双在雁门关握了三年长枪的手,此刻触到长安的暖风,竟有些不习惯的僵硬。

      他抬起眼。
      十七岁那年离京时,他的眉眼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三年边关风霜洗过,轮廓已分明得像刀刻。眉骨高挺,鼻梁笔直,唇线紧抿时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瞳仁是极深的黑,却像盛着北地不落的烈阳,看过来时,带着穿透尘雾的锐度,让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将军,吏部王大人和兵部李大人已在朱雀街中段备了接风宴。”副将周凛催马上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他比谢知奕年长五岁,跟着他在雁门关熬了三年,此刻望着长安的朱楼画栋,眼圈都有些发红,“咱们……总算回来了。”

      谢知奕“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周凛的肩头,落在街旁那棵老槐树上。树是三百年的老物,枝繁叶茂,几乎遮了半条街。三年前他离京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春日,母亲就站在这棵树下,手里攥着块暖玉,絮絮叨叨地叮嘱他“边关苦寒,万事当心”,末了又叹口气,说“长安的花,总比雁门关的雪好看”。

      那时他一心只想着战场与功名,只觉得母亲的话太过柔肠,此刻再看这满树新绿,喉间竟有些发紧。

      “将军?”周凛见他出神,又唤了一声。

      “知道了。”谢知奕收回目光,脚跟在马腹上轻轻磕了一下,“进城。”

      雪白马应声迈步,玄甲骑兵紧随其后,队列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统一的“嗒、嗒”声,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沿街的百姓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有人壮着胆子探头张望,看清为首少年将军的模样时,忍不住低低抽了口气。

      “这就是谢知奕?看着比传闻里还年轻……”

      “听说才二十一岁!十九岁就破了北狄的联营,啧啧,真是少年英雄……”

      “可不是么,当年他父亲谢老将军战死沙场,陛下亲自将他从羽林卫提上来,如今看来,果然没看错人……”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带着惊叹与敬畏。谢知奕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扫过熟悉的街景——绸缎庄的幌子换了新的,那家老字号的胡饼铺还在,只是掌柜的似乎老了些。长安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温柔、繁华,像一层裹着蜜糖的壳,将所有的风霜都挡在城外。

      而他,刚从那层壳外的血与火里,挣扎着回来。

      行至平康坊街口时,一阵风忽然卷着酒香与脂粉气飘过来。谢知奕下意识勒了勒缰绳,抬眼望去,街角处立着一座三层酒楼,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着块“醉仙楼”的匾额,烫金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楼里传来丝竹声,夹杂着男女的笑闹,与外面的肃穆气氛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二楼靠窗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极清脆的笑。

      那笑声不像楼里其他女子的柔婉,带着点娇俏,又有点漫不经心,像檐角的风铃被风猛地撞了一下,“叮铃”一声,脆生生的,竟穿透了骑兵的马蹄声与街市的喧闹,直直落进人心里。

      谢知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声音勾了过去。

      二楼临街的位置开着一扇雕花窗,窗棂半掩着,挡不住里面的热闹。一个穿石榴红裙的姑娘正倚在窗边,背对着街面,只看得见一截纤细的腰肢,被腰间的玉带束着,更显得不盈一握。她的乌发没梳成规整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个随云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斜插在发间,流苏上缀着的明珠与红宝,随着她的笑晃悠,反射出细碎的光,落在窗台上,像撒了把星星。

      她似乎正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侧过脸时,露出一小片光洁的下颌,线条柔和得像被月光洗过,耳垂上悬着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曳,晃得人眼晕。

      “将军,怎么了?”周凛见他停在原地,疑惑地问道。

      谢知奕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那抹石榴红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连她垂在肩头的发丝,都像是染上了暖融融的光。那是一种他在边关从未见过的颜色,明艳、鲜活,像烧起来的火,烫得人眼睛发疼。

      “那好像是……太傅家的明小姐?”旁边的亲兵忽然低声道,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前几日听家里人说,明小姐常和几位闺友来醉仙楼小聚。”

      明姒。

      谢知奕的舌尖轻轻碾过这两个字。太傅明仲的嫡长女,长安城里无人不知的人物。

      他并非刻意打听,只是军中的信使总爱带些京里的闲话,一来二去,也听了些关于她的传闻。有人说她貌美,是长安第一等的美人;有人说她聪慧,通诗书,晓音律,连陛下都夸过她的字;还有人说她性子烈,去年上元节,在曲江池边,当众驳斥了户部侍郎公子的诗,说那诗“格局小似井底月,配不上这长安的天”,气得侍郎公子当场摔了酒盏。

      那时他正在雁门关外,听着信使添油加醋的描述,只当是个被宠坏了的世家贵女,骄纵、张扬,与这长安的温柔格格不入。

      可此刻看着那抹石榴红,他忽然想起昨日过潼关时,路边石缝里钻出的第一簇山茶花。也是这样的红,明明生在料峭的春寒里,却开得那样不管不顾,连带着周遭的冻土,都仿佛有了暖意。

      “小姐,你看楼下!”

      窗内忽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带着惊喜。

      那抹石榴红闻言,似乎微微侧过身,谢知奕的心莫名一紧。他看见她搭在窗台上的手,皓腕上戴着只羊脂玉镯,手指纤细,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似乎在往下看,视线掠过骑兵队列,最终,落在了最前头的他身上。

      隔着喧闹的人潮,隔着半开的窗棂,隔着玄甲与红裙的距离,谢知奕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媚意,却又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瞳仁里映着日光,也映着他一身玄甲、立马街中的模样,没有寻常女子的畏惧,反倒带着点好奇与探究,像只被惊动的小兽,睁着眼睛打量着闯入领地的陌生者。

      她的唇似乎动了动,像是在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滴朱砂落在宣纸上,瞬间洇开,带着说不出的明艳与张扬。

      谢知奕的呼吸,莫名一滞。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然卷起,吹落了窗台上的几片石榴花瓣。粉白的瓣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有一片悠悠荡荡,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

      冰凉的甲胄衬得那花瓣格外柔软,还带着点温温的香,像女子指尖的脂粉,又像刚开的花的甜。谢知奕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花瓣便被他攥在了掌心。

      “将军?”周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不解,“王大人和李大人还在前面等着呢。”

      谢知奕猛地回过神,指尖的触感却仿佛还在。他松开手,那片花瓣已被捏得有些皱了,红得越发深沉。他抬头再望向二楼,那扇窗前已没了人影,只有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还在窗棂边轻轻晃动。

      “走。”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微哑。

      脚跟再次磕在马腹上,雪白马迈着步子向前走去。银枪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光,玄甲骑兵的队列再次动了起来,马蹄声渐渐远去,将那醉仙楼的酒香与脂粉气,远远抛在了身后。

      谢知奕没有回头。他望着前方纵横交错的街道,望着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宫墙,掌心那点柔软的触感,却像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

      他想起刚才那双眼睛,亮得像北地的星子。

      他想起那抹石榴红,艳得像战场上的血。

      他忽然觉得,母亲说得对。

      长安的花,确实比雁门关的雪,多了点意思。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醉仙楼二楼的雅间里,明姒正捻着颗刚剥好的樱桃,指尖还沾着点汁水。

      “小姐,方才你看见那谢将军了吗?”旁边的侍女春桃一脸兴奋,“果然和传闻里一样,好英气!”

      明姒将樱桃丢进嘴里,舌尖卷去果核,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漫开。她走到窗边,望着那队玄甲骑兵远去的背影,玄色的洪流在长安的暖色里,像一道劈开柔腻的剑。

      “英气是英气,”她慢吞吞地说,眼尾还带着笑意,“就是看着太凶了点,眼神像北地来的鹰。”

      “那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呀!”春桃凑过来,“听说他在边关杀人不眨眼呢……”

      “杀人不眨眼,”明姒挑了挑眉,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残留的花瓣,“才能护着咱们在这儿吃樱桃,不是么?”

      春桃愣了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明姒却不再说话,她望着远处那队骑兵消失的方向,夕阳正落在她的侧脸,将她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痣,染成了温暖的橘色。她想起刚才隔着人潮看见的那双眼睛,很深,很亮,像藏着一片海,海底下,是她看不懂的风霜与疲惫。

      “他好像……和长安不太合衬。”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就像一把刚饮过血的剑,忽然被放进了描金绘彩的剑鞘里,锋芒还在,只是暂时收了起来。

      春桃没听清,只看见自家小姐望着窗外,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眼亮得惊人,像藏着什么秘密。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暮春的暖意,卷着远处的马蹄声,渐渐散了。

      朱雀街的尽头,谢知奕勒住马,望着等候在街口的几位官员,深吸了一口气。掌心的花瓣不知何时已被他揉碎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沾在指腹上,像一道洗不掉的印子。

      他整了整衣襟,挺直脊背,迎了上去。

      长安的温柔乡,他回来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场归程,会因为平康坊街口那惊鸿一瞥,变得不再简单。

      他要守护的江山,从这一刻起,悄悄住进了一抹石榴红。
      而那抹石榴红的主人,也在心里,悄悄记下了那道玄色的身影。

      命运的丝线,在暮春的暖阳里,轻轻打了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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