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春

　　高一刚开学不久，1989年的夏末总带着晒得发烫的柏油味，安沐市重高的教室后排，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把粉笔灰卷成细小的漩涡。陈丽咬着笔杆的力道重了些，塑料笔帽上留下两排浅浅的牙印——她摊开的作业簿是姐姐用过的，纸页边缘泛着浅黄，右上角还印着模糊的“1987”。

　　前桌李春妍的马尾辫垂在椅背上，发尾那圈自然卷像被太阳晒化的糖丝。陈丽盯着那截发梢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今早在校门口闻到的雪花膏味，清清凉凉的，和李春妍身上的气息有几分像。她手痒，又折了只纸飞机，这次特意把作业簿上没写满的空白页折了进去，机头上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狐狸。

　　晚自习的蝉鸣从窗外涌进来，混着后排男生偷偷打扑克的洗牌声。陈丽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扬，纸飞机晃晃悠悠飞出去，却在半路被吊扇气流一推，不偏不倚撞在李春妍右耳上。

　　“啪嗒”一声轻响，像颗熟透的枣子掉在地上。

　　李春妍回头时，陈丽正慌得想把脸埋进桌肚。少女的睫毛很长，在昏黄的灯光下投出淡淡的影，那颗泪痣像宣纸上晕开的一点墨。她捏着纸飞机的动作很轻，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陈丽才发现她左手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小疤，像片干枯的落叶。

　　“你的？”李春妍的声音比想象中低些，带着点被打扰的微哑。

　　陈丽的脸腾地烧起来，喉咙里像卡了团棉花。她看见纸飞机机头上的小狐狸正对着自己，尾巴尖还被李春妍的指尖蹭上了点蓝黑墨水。没等她点头，那只飞机已经被塞进掌心，带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刚从井水浸过似的。

　　李春妍转回去时，陈丽才发现她右臂的蓝布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铅笔在草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重新响起来，比刚才快了半拍。她低头展开纸飞机，忽然看见背面有行极轻的铅笔字，是姐姐以前写的：“想考大学的话，就得像蝉一样熬。”

　　陈丽的指尖还残留着纸飞机上的凉意，她偷偷抬眼，看见李春妍的马尾辫垂在椅背上，发尾那圈自然卷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颤动。蓝布校服后颈处沾着点粉笔灰，像是谁不小心撒了把细盐。

　　后排的扑克声又响起来，夹杂着男生们压低的笑。陈丽忽然想起今早在校门口，李春妍就是这样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手里攥着本卷了角的《数理化通解》，校服领口别着枚红色的团徽，在朝阳里亮得晃眼。

　　“借块橡皮。”

　　头顶忽然落下句话，陈丽吓得手一抖，橡皮骨碌碌滚到前排凳脚边。李春妍弯腰去捡时，她看见对方脖颈侧面有颗小小的痣，像粒埋在皮肤里的红豆。

　　“谢了。”李春妍把橡皮递回来，指尖不经意擦过陈丽的手掌，像被夏日最后一道闪电轻轻触了下。陈丽的脸又开始发烫，这才发现自己捏着纸飞机的指缝里渗出汗，把姐姐写的那行字洇得模糊了些。

　　晚自习的铃声快响时，李春妍忽然从书包里抽出张稿纸，折成纸飞机往后递。陈丽慌忙接住，展开看见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道数学题，旁边画了道浅浅的辅助线，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给你。”李春妍没回头，声音混在收作业的哗啦声里，轻得像片羽毛。那是她空了一个晚自习的题，陈丽摸着稿纸上微微凸起的字迹，忽然闻到那股雪花膏香更浓了些，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玉米糊味，在昏黄的灯光里漫开来。她真的没想到李春妍这个少言寡语的人会主动和她说话。

　　她低头在草稿纸上写下“谢谢”，想递回去，却看见李春妍已经开始收拾书包，帆布带子上的补丁在灯光下泛着旧旧的白。窗外的月光漫进教室，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铺成条银带，蝉鸣彻底歇了，只剩吊扇转得愈发安静。

　　陈丽把写着“谢谢”的草稿纸捏在手心，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边。前排李春妍正把铅笔盒扣上，金属搭扣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帆布书包带摩擦的沙沙声。她看见对方往书包里塞了个军绿色的水壶，壶身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早已褪成浅白，背带却被磨得发亮，像条浸过油的黑布带。

　　后排男生们还在收拾扑克，有人把牌甩在课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陈丽忽然注意到李春妍的帆布书包侧面缝着个布制的小口袋，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里面露出半截红色的塑料直尺，尺边已经缺了个小口。

　　“值日生关灯了啊！”走廊里传来班长的喊声，陈丽慌忙把那张写着数学题的稿纸往作业簿里塞，指尖不小心刮过纸页上凸起的字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

　　李春妍已经背起了书包，蓝布校服的衣角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扫过陈丽的桌角，带起一阵风。那股清清凉凉的雪花膏味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像一汪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瞬间漫过了陈丽的鼻尖。

　　“走了？”李春妍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发飘，陈丽抬头时，正撞见她垂着的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夕阳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那颗泪痣在光里像颗小小的朱砂。

　　“嗯！”陈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和李春妍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几乎要叠在一起。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时，走廊里挤满了喧闹的学生。李春妍的帆布书包偶尔会碰到陈丽的胳膊，每次碰到，陈丽都觉得像有只小蚂蚁顺着胳膊爬上来，痒痒的，却又舍不得躲开。她偷偷看过去，发现李春妍的左手一直攥着书包带，虎口处的浅疤在夕阳下格外清晰，像一片被秋风吹干的小叶子。

　　操场边的白杨树沙沙作响，叶子在暮色里泛着灰绿色的光。陈丽想起早上在这里看到的场景——李春妍站在宣传栏前，仰着头看那张泛黄的高考录取名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斑，像落了层金粉。

　　“你姐姐……也在这所学校？”李春妍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陈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作业簿上的“1987”。

　　“嗯，她去年考上师范了。”陈丽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感觉脸颊有些发烫。石子滚到李春妍脚边，她弯腰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转了转，掌心的纹路在暮色里看得不太真切。

　　“挺好的。”李春妍把石子扔进旁边的排水沟，“我哥也想考大学，在家复读呢。”她说话时，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陈丽这才发现她的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不笑的时候看不出来，笑起来像盛了点甜甜的蜜。

　　校门口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陈丽看见卖冰棍的老奶奶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车斗里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花花绿绿的冰棍纸。李春妍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冰棍车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移开，帆布书包带在她肩上勒出浅浅的印子。

　　“我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李春妍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口，那里堆着几个煤球炉子，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白烟。陈丽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进巷子，蓝布校服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越来越小，帆布书包在她背后轻轻晃着，像只跟着主人的小尾巴。

　　巷口的大槐树下，有几个大妈坐在小马扎上纳凉，手里摇着蒲扇，嘴里说着家长里短。陈丽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只被重新折好的纸飞机，指尖能感受到姐姐写的那行字的纹路。风里传来远处冰棍车的铃铛声，混着家家户户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她忽然觉得，这个夏末好像并没有结束，只是换了种方式，悄悄住进了心里。

　　教室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吊扇仍在转，把远处操场的哨声也卷了进来。陈丽把纸飞机重新折好，这次叠得格外仔细，连边角都按得平平整整。前排的马尾辫轻轻晃了晃，她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雪花膏香，混着李春妍草稿纸上飘来的淡淡墨味，像极了这个夏天最后的尾巴。

　　回到家，陈丽把作业簿摊在桌上，台灯昏黄的光落在那张写着数学题的稿纸上。她拿起铅笔，按照李春妍画的辅助线慢慢演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仿佛又听见了晚自习时，前排传来的同样的声响。演算完最后一步，她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亮亮的，像李春妍递过来的那块橡皮，带着点凉凉的温柔。

　　陈丽从铅笔盒里拿出那半块带着牙印的橡皮，轻轻擦了擦稿纸上多余的笔迹。橡皮的味道混着台灯的热度，让她忽然想起李春妍脖颈侧面那颗小小的痣，像粒藏在皮肤里的红豆，在这个夏末的夜里，悄悄发了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