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

　　江城，小南庙。

　　下午四点钟，飘起了小雨，位于江城西郊亭山山腰处的高悬寺，仍然是人影憧憧。

　　银灰色的天幕下，青砖灰瓦在雨水的洗礼下显得更加古朴，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小庙静静地伫立在略带湿意的暮色中，凭添了几分肃穆。

　　一阵风吹过，庙檐下的圆形铜铃发出清脆悠扬的碰撞声，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呼唤，在众人的耳边低语。

　　从山脚到庙门处，有蜿蜒九曲的青石板台阶。此时，青石板台阶上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一对小夫妻并没有带伞，好在雨也不大，庙门已经离着不远了。

　　那夫妻中女人怀着身孕，看样子有七八个月的样子，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妻子。

　　许是孕期辛苦的缘故，女人满脸的疲惫。

　　行走间，女人看到不远处供人歇脚的亭子，再抬头看看长长的台阶，突然驻了足：“老公，我累了，要不你自己上去吧？”

　　男人抬头看看已经看得见的寺门，轻声劝：“马上就到了，再忍忍！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女人听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烦躁，打断了喋喋不休的丈夫，语带不耐地道：“都说累了，你自己去不一样？别啰嗦了，我在这等着，你自己去！”

　　男人被她这么不留情面地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也就不劝了，扶着她向旁边的亭子里走去。

　　或许是心中有气的原因，他的步伐有些快。

　　走了没几步，女人忍不住提醒：“走慢点，慢点！”

　　男人听到妻子的话，脚下的步子瞬间就慢了下来，心中有预感自己又要挨训了。

　　果然，那边女人开始了抱怨：“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走快了会腰疼，你是真记不住，还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行人频频看向他们。

　　被周围不友好的目光聚焦，男人面色微微发红，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忘了，你能不能小声点？”

　　听到他不痛不痒的话，女人更加愤愤不平起来：“我不提醒，你走的飞快。我提醒一次两次，没用。提醒多了，你嫌烦。你以为我就不烦吗？”

　　声音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高。

　　男人看着唾沫横飞的妻子，太阳穴不禁隐隐跳动，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将略带不满的目光挪开。

　　他目光所落之处，刚好是妻子身后的小小土地庙。

　　那土地庙小巧精致，高高昂起的庙檐飞角上，分别挂着四个精致的圆形铜铃。此时那铃铛正随风飘动，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庙，男人突然鬼使神差地起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女人看他神游天外，恨恨地用手掐他的耳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男人被她掐得回了神，忍不住喊疼：“你轻点，轻点，这是在外面呢！”

　　小夫妻这番争执，刚好落在了在亭子里避雨的一猫、一狗，以及旁边两个女孩的眼中。

　　那只老猫自顾自地舔舐着爪子上的小肉垫，狗则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躺下了。

　　两个女孩中，其中一个烫了一头大波浪，画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的连衣裙一看就价值不菲。此刻她手里拿着一根火腿，正在逗弄躺在地上的狸花猫。

　　另一个女孩则提着大包小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

　　与大波浪不同，这个女孩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穿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 T 恤，下身则是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一看就是经济拮据。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高马尾竟然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走进亭子里的小夫妻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逗猫的大波浪看到狸花猫压根不搭理她，也不恼，将手中的火腿随手往身后高马尾面前一送。

　　高马尾会意，立刻伸手接过，三两口就把火腿肠塞进了自己嘴里，吃完还吧唧了几下嘴。

　　没有一丝的嫌弃！

　　女孩吃完了火腿，又手忙脚乱地去找东西！她胳膊上挎着两个塑料袋，一时之间，亭子内满是塑料袋的“哗哗”响。

　　很快，高马尾将抽出的湿纸巾递到大波浪手中。

　　大波浪用纸巾擦了擦手，用完了，又随手往高马尾手中一丢，拿起石桌上的包，从亭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站起身，说了句“走吧”，就率先走了出去。

　　小夫妻知道她是有意让座，都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男人扶着自己妻子坐下，怀孕的女人坐下后，满足地舒出了一口长气。

　　那边大波浪路过小土地庙时，突然回头问高马尾：“哎，叫我干啥？”

　　高马尾一愣：“我没叫你啊！”

　　只一句话，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高马尾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惨白，她低声和大波浪说话：“以后听到别人叫你名字，别乱答应，会要人命的！”

　　大波浪僵着脸，嘴唇蠕动了片刻，才发出声音来：“没事没事，说不定只是我出现幻听了！”

　　高马尾没接茬，扫了一眼山上那座近在咫尺、此刻却显得阴森森的寺庙飞檐，感觉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

　　她猛地拽紧大波浪，声音都劈叉了：“不行，我感觉很不对劲，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话简直说到了大波浪的心坎里，可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问她：“那你再做噩梦怎么办？你不是说自己沾上脏东西了吗？”

　　高马尾翻了个白眼：“你傻呀，可以换个时间，不，换个庙门拜！总之，今天不拜佛！”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大波浪快步离去。

　　***

　　那边，男人将妻子安置好后，就一个人去了庙里。

　　正如他所言，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都到庙门口了，自然没有不拜的道理。

　　高悬寺原名小南庙，据说最初建立于明朝。庙宇很小，与其说是一个寺庙，倒不如说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只是正殿高大一些而已。

　　寺庙有三个殿，正殿加两个侧殿。其中只有正殿是供着佛像的，两边的偏殿以前是僧人睡觉的地方，现在他们遗留的生活用品被圈了起来，作了展览室。

　　正殿的佛像，是一个大大的笑口弥勒佛。

　　不知道是不是殿里太昏暗的原因，自从男人走进殿门后，总觉得阴森森的。

　　离佛像越近，这种感觉越明显。

　　男人拜了佛，参观了展览室，在门口处的咖啡棚下找了张小沙发，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

　　可是这沙发太舒服了，喝着喝着他就困顿起来。然后……他是被一个耳光叫醒的，睁眼看到的便是妻子气急败坏的脸。

　　“你这个混蛋，老娘在外面等着，你却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睡觉，你有没有良心……”

　　女人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了他的耳膜。

　　男人这才发现，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七点了，他竟然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不停地道歉：“对不起，老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女人在男人的道歉声中，面色逐渐平静下来，轻叱了一句：“还不快走？”就拉住自己丈夫的手，将人拉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手被拉住的一瞬间，男人有些怔愣，因为他发现……妻子的手在颤抖！？

　　现在已经进了五月份，即使下着小雨，天气也还是有点热的，穿着短袖也不觉得冷，老婆怎么会打哆嗦呢？

　　男人看着妻子的后脑勺，不知为何，他直觉妻子似乎是在……害怕？

　　女人拉着男人出了咖啡棚，拐了个弯，径直往庙门外走去。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步伐甚至有些慌乱！

　　此时，两个偏殿的门都已经上了锁，只有正殿的门还开着。如果男人和女人回头看一眼，会透过敞开的门扉，看到漆黑如墨的大殿。

　　整个小庙都黑漆漆的，远处的城市犹如繁星点缀，与雨幕交织，身处黑暗中的男人心中生出一种被隔离在外的梦幻之感，一切都看不真切！

　　眼看着即将踏出庙门时，前面的女人突然定住不动了。

　　男人诧异地看向妻子，妻子神色惊恐，似乎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她颤抖着声音说：“老公，我的脚迈不动了，你，你快拉我出去！”

　　听到她的话，男人本能地去拉女人，可是女人的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很快，男人就发现了更加恐怖的事：女人非但没有被他拉着往前走，反而倒退着往后……退去，那姿势似乎是有人在拖拽着女人的腰身一般。

　　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女人身后正是漆黑的正殿殿门。

　　那门口如同一个张大的巨嘴，正等着女人……自投罗网！

　　男人瞬间惊悚了，他使劲拉着妻子的手，口中不断地说：“老婆，往前走，不要再退了！”

　　纵使他已经尽了全力，女人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到了正殿门口。

　　男人和女人互相拉着彼此的手，僵持了一会，然后……女人被彻底地拉了进去！

　　那一瞬间，男人和女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状态。

　　女人害怕到了极点，双手紧紧扒住丈夫的手，指关节都已经泛白，她口中不停地小声哀求着：“老公，救我，老公救我……”

　　男人在门外，女人在门内。

　　两个人都使劲拉着对方的手，如同拉锯一般，可是黑暗还是一点点地吞噬着女人的身体！

　　最后的那一刻，女人面色惨白，眼中出现了一抹绝望之色，眼见自己已经不能脱身，她突然松开了手。

　　“逃，快逃……”

　　正殿内的黑暗中传出女人尖锐的嘶吼声，然后再也没了声音。

　　男人跌倒在地。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男人眼前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正殿，他坐在地上，尝试了好几次，才颤抖着声音，轻轻呼唤出声：“老婆？”

　　黑夜中，无人回答！

　　良久，“哒”“哒”“哒”的声音，从正殿中传出。

　　有什么东西正从正殿里走出来！

　　男人寒毛直竖，他想要站起来夺路狂奔，但是腿软地实在站不起来，只能无助地瞪大了双眼，看着漆黑的门口。

　　然后……一只脚从黑暗的深处出现，迈过高高的门槛，踏了出来。

　　那是妻子的脚！

　　男人的视线从脚开始，逐渐上移，停在了那双温柔如水、略带笑意的眸子上。

　　女人走到男人身前，将手伸到他面前，笑着问：“害怕了吧？让你撇下我睡觉，以后不准这样了！”

　　男人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恢复过来，木然地将手搭向女人的手。

　　她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柔软，只是稍微有些凉。

　　男人被女人拉起身来，然后女人顺其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两人举步向庙外走去。

　　“老公，我们去哪里吃饭啊，是去后罩房里吃素斋，还是回去家的附近吃？”庙里的素斋是当地非常有名的特色美食！

　　女人的声音轻柔，让男人感觉好像回到了两人刚刚恋爱的那会儿。

　　“回家附近吃吧！”

　　男人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干涩，有些颤抖。

　　之前极致的恐怖和现在的平静形成的强烈反差，让男人有一些恍惚，也有一些不安。

　　这些不安一直持续到他们走出了庙门，才好了一些。

　　女人又笑着建议：“那我们去常去的那家烤鱼店吧，还点蒜香的怎么样？你最喜欢吃蒜香的烤鱼了……”

　　男人的确爱吃烤鱼，可是……自从女人怀孕后，闻不得腥味，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

　　顺着台阶缓缓地向下走去，两人很快就走到之前歇脚的小亭子处。

　　此时，那只狗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余那只老猫慵懒地躺在地上，时不时地抬头舔一下自己身上的毛。

　　随着两人走近，那只猫停下了舔毛的动作，直起了耳朵，定定地看向两人。亭子的边缘有一盏昏暗的小灯，那灯光刚好映照在猫的眼中。

　　绿油油的猫眼在昏暗中格外渗人！

　　两人越来越靠近亭子了，狸花猫突然从地上站起，它浑身毛发根根倒竖，如同刺猬一般，整个身体夸张地拱起，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尾巴膨大得如同烧焦的鸡毛掸子。

　　“哈嘶！”

　　嘶哑的叫声响起，狸花猫对着靠近的两人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女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老猫！

　　狸花猫迅速将头低了下来，口中的“斯哈”声变成了低沉的“喵呜”，高高耸起的尾巴开始放低。

　　明显的臣服动作，只是那“喵呜”声中略带了几分……狰狞！

　　见此情形，女人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轻笑出声！

　　那猫又是“喵呜”一声嘶叫，然后转身，飞快地跳出亭子，几个闪跃就隐没在黑暗里。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被女人挽着手腕的男人走着走着，两腿开始打颤，渐渐地浑身都开始打颤。

　　在和小土地庙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听到之前自己许愿的心声：土地公公，请给我换个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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