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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的初冬
礼堂穹顶高阔,惨白的灯光瀑布般倾泻而下,淹没了下方密密麻麻穿着崭新蓝白校服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新课本油墨的微腥、廉价地板蜡刺鼻的味道,还有一种更隐秘、更粘稠的东西——无数双眼睛无声地、试探性地相互打量,揣测着未来三年将并肩或对立的面孔。开学典礼冗长的领导致辞在扩音器里嗡嗡回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沉闷地敲打着耳膜。
林栀夏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却微微僵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裙粗糙的褶痕,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窗外是铅灰色的初冬天空,光秃秃的枝桠沉默地分割着视野。她悄悄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涌入肺腑。桌斗里,保温杯安静地立着,杯盖上一枚小巧的薰衣草发卡泛着温润的淡紫色光泽。那是母亲去年秋天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里面温热的姜茶似乎能透过这层金属,熨帖一丝心底挥之不去的寒意。
“……希望同学们在新的起点上,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共同营造一个和谐、积极、阳光的校园环境!” 校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舞意味。掌声适时地响起,潮水般涌起,又迅速退去。
人群开始松动,像解冻的冰河,缓慢地朝礼堂门口蠕动。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吱呀声、嗡嗡的低语声、书包带子碰撞的轻响瞬间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林栀夏随着人流站起身,刚想弯腰去拿桌斗里的保温杯,一股带着明显恶意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
“哎呀!”
惊呼声短促地响起,不是她的。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林栀夏踉跄着撞向旁边的椅背。手中的保温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仓皇的弧线。
“哐当——!”
金属杯身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杯盖崩开,滚烫的、带着浓郁姜味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泼溅出来。灼热的刺痛感瞬间穿透薄薄的校服裙料,狠狠烫在腿部的皮肤上。
“嘶……” 林栀夏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一瞬。她顾不上去看撞她的人,目光急急地落向地面——那枚小小的薰衣草发卡,被撞击的力道震落,正孤零零地躺在保温杯旁边,碎裂成两半。淡紫色的花瓣残片,在浑浊的姜茶水渍里显得格外脆弱刺眼。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尖锐的疼压过了腿上的灼痛。那是妈妈……
她几乎是扑跪下去,沾着水渍的冰凉地面立刻浸透了膝盖的布料。颤抖的手指伸向那两片残破的紫色,只想把它们快点捡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些什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小小的紫色花瓣时,一只擦得锃亮、带着夸张蝴蝶结装饰的黑色小皮鞋,毫不犹豫地、重重地踩了下来。
鞋底精准地碾在了林栀夏试图捡拾发卡碎片的手指上。
“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皮鞋的主人——陈雨薇,就站在她面前。女孩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讶和无辜的表情,仿佛她只是不小心踩到了一片碍眼的落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在那几根被踩住的手指上不轻不重地又碾了一下。
“啧,真不好意思啊林栀夏,”陈雨薇的声音清亮甜美,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尾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空气,“人太多了,没看见你蹲在这儿捡垃圾呢。”她俯视着林栀夏瞬间苍白的脸和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意弧度,声音却依旧无辜,“不过……你这杯子放得也太不是地方了吧?差点烫到我。”
手指骨节被坚硬鞋底挤压的剧痛让林栀夏眼前发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她用力抽回手,指关节一片刺目的红痕,带着被踩压后的麻木和钻心的疼。她迅速蜷起手指,藏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用另一种更尖锐的痛来抵抗和掩饰。
周围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带着点看戏意味的……林栀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在她狼狈跪地的姿势、湿透的裙摆、以及陈雨薇那张“无辜”又“居高临下”的脸上来回逡巡。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怎么回事?”一个略带严厉的女声响起,班主任李老师皱着眉拨开几个围观的学生挤了进来。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水渍、碎裂的保温杯、还有林栀夏湿透的裙摆和明显带着红痕的手,最后落在站得笔直、表情无辜甚至带着点委屈的陈雨薇脸上。
“李老师!”陈雨薇抢先开口,声音里立刻染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一点点被惊吓后的委屈,“人太多了,我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林栀夏同学,她的杯子就掉了……水还烫到她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刚刚也差点摔倒呢!”她微微撅起嘴,眼神瞟向周围几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女生,那几个女生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太挤了!”
“雨薇也是被推的!”
“就是不小心嘛……”
李老师的眉头没有松开,但眼神里的严厉明显缓和了一些。她看向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林栀夏,声音放平缓了些:“林栀夏,你怎么样?烫得严重吗?需要去医务室吗?”
林栀夏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想说“不是不小心”,想说“她踩我的手”,想说“她在说谎”。但陈雨薇那带着笑意的、隐含警告的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她的皮肤。周围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感觉到陈雨薇那几个朋友虎视眈眈的视线。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更紧地攥住自己受伤的手指,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头垂得更低,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压抑的颤抖。
李老师看着林栀夏低垂的脑袋和湿漉漉的裙摆,又看看一脸“诚恳”认错的陈雨薇,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无奈:“好了好了,开学第一天,人多拥挤,磕磕碰碰在所难免。陈雨薇,下次小心点!林栀夏,赶紧去卫生间处理一下,湿衣服穿着容易感冒。别都围着了!散了散了!”她挥挥手,驱散围观的学生,又象征性地叮嘱了陈雨薇一句,“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一点小摩擦,说开了就好,别影响班级和谐。”
人群开始流动,嘈杂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不过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荡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就消失无踪。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个还跪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
林栀夏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陈雨薇轻哼了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和她的朋友们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阵廉价香水和幸灾乐祸的气息。那只擦得锃亮的小皮鞋,踩过地上那摊浑浊的姜茶水渍,也踩过那枚碎裂的薰衣草发卡残骸,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
冰冷的水渍彻底浸透了膝盖的布料,寒意针一样刺入骨髓。腿上的灼痛似乎麻木了,只剩下手指骨节和心口深处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抽痛。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将那些沾满污渍、被踩得几乎看不出原形的淡紫色碎片捡拾起来。碎裂的边缘割着指腹,留下细微的红痕。花瓣上残留的、属于母亲的气息,被刺鼻的姜味和尘埃的味道彻底覆盖了。
她攥紧了手心,那点尖锐的刺痛感反而让她空洞的胸腔找到了一丝支撑。她撑着旁边的椅子腿,一点点站起来。湿透的裙子紧贴在腿上,冰凉、沉重,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她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拖着湿冷的裙摆,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礼堂那扇巨大的、通往外面冰冷世界的门。
走廊的风灌进来,带着初冬凛冽的寒意,吹在湿透的裙摆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碎裂的薰衣草残骸,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像一块冰冷坚硬的冰,汲取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当晚的家,笼罩在一种熟悉的、温暖的昏黄灯光下。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蒸腾的热气氤氲着饭菜的香气。父亲看着晚间新闻,偶尔点评几句时事。母亲一边给林栀夏碗里夹菜,一边絮叨着白天工作的琐事。
“夏夏,今天开学第一天怎么样?新同学好相处吗?”母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温和的关切。
林栀夏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关节被踩压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攥紧发卡碎片时留下的细小划痕在灯光下泛着微红。腿上的烫伤隔着衣料传来一阵阵闷痛。她垂下眼睫,盯着碗里白米饭升腾的热气,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空气里:“……挺好的。老师……挺和气的。同学……也都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欣慰地笑了,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她碗里,“我就说我们夏夏懂事,适应能力强。喏,多吃点,高中学习辛苦,营养要跟上。”
父亲也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点点头:“嗯,不错。高中是关键时期,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和同学搞好关系,别闹矛盾,让老师操心。”他顺手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印着学校抬头的信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纸扫了一眼,语气更加笃定,“看,老师评语都说了,‘林栀夏同学性格文静,适应良好,与同学相处融洽’。继续保持啊!”
那张纸,在父亲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林栀夏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熟悉的打印字体——“适应良好”。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翻腾着,刚刚吃下去的食物仿佛变成了沉重的石块,堵在胸口,闷得她几乎窒息。
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父母脸上那全然信任、充满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
“嗯。”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迅速低下头,扒了一大口白饭塞进嘴里。米饭变得干涩无比,难以下咽。她用力地咀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喉咙里那股翻涌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涩感,连同那破碎的薰衣草带来的冰冷绝望,一起狠狠地、狠狠地咽了下去。
礼堂那扇巨大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喧闹和灯光。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她的脚步声而亮起,惨白的光线冰冷地洒落,将她湿透的裙摆和低垂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单。
指关节的钝痛和掌心里尖锐的碎片感交织着,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那碎裂的薰衣草,像母亲最后一点模糊的微笑,被碾碎在尘埃和恶意里。腿上被烫过的地方开始火辣辣地疼,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发抖。走廊尽头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慢慢摊开紧握的手掌,那几片被踩踏、沾满污渍的淡紫色碎片,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花瓣边缘碎裂的纹路,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适应良好……相处融洽……” 父亲刚才念出的评语,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耳膜。那张薄薄的纸,轻飘飘的几个字,就轻易掩盖了她此刻所有的狼狈和痛苦,也彻底堵死了她可能开口求救的任何缝隙。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酸涩硬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化不开的灰暗。她将那几片残骸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收进校服衬衫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除了冰冷的碎片,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和死寂。
湿冷的裙子贴在腿上,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拖着步子,朝着走廊深处那点昏黄的、属于卫生间的灯光走去。身后,初冬凛冽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呜咽着,卷走了地上最后一点姜茶混着尘埃的污渍。
新的学校生活,开始了。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冰冷而残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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